大宁格物十八年，春。
紫禁城，太和殿。
金砖铺地龙柱擎天，广阔的殿堂足以容纳千官朝拜尽显天家威仪。
卯时刚过文武百官早已按品级序位肃然而立静候天子临朝。
新皇赵乾身着龙袍头戴冠冕端坐于高台龙椅之上。他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掌控天下的豪情。自他登基以来勤于政事广开言路又有帝师张小山辅佐大宁江山日益稳固四海升平八方来朝一派前所未有的盛世景象。
“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伴随着内侍监高亢的唱喏声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大朝会正式拉开了序幕。
“臣户部尚书张豆子有本启奏。”
户部尚书张豆子手持笏板自文官队列中走出。他继承了父亲张文远的沉稳干练，声音洪亮清晰响彻大殿。
“启奏陛下。开春之后黄河下游冰消雪融，去岁加固之河堤历经考验安然无恙。另各地春耕备耕事宜在皇家农部与各地官府通力协作之下进展顺利。曲辕犁新式水车等农具已悉数下发，预计今年夏粮又将是一个丰年。”
赵乾闻言年轻的脸庞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善。张爱卿与农部诸位同僚劳苦功高。春耕乃国之大事断不可有丝毫懈怠。户部需确保钱粮调度及时切莫误了农时。”
“臣遵旨。”张豆子躬身行礼退回队列。
朝会顺利地进行着。
吏部考核京官，工部呈报驰道修筑进度，兵部奏报北境军士轮换事宜。每一项国之大事都在这君臣问对之间有条不紊地处置着。
赵乾听得清晰答得果决一切都显得那么尽在掌握。
然而当一位来自南方的官员出班奏事时这分从容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动摇。
“臣……两广总督……陈望……参见……陛……陛下……”
两广总督陈望是个干练的臣子在任期间政绩斐然只是那一口浓重的南疆口音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他的声音本就不算洪亮又夹杂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腔调传入赵乾耳中时已然变得模糊不清。
赵乾身子微微前倾竭力想听清他的奏报。
“陈……陈爱卿你有何事启奏？”
“回……回禀陛下……臣……此番……是为……为‘海贸’之事而来……”陈望费力地组织着自己的官话“……旧年……我……我两广……通商之舶……多……多达八百艘……税银……计……三……三百万两……”
“多少？”赵乾忍不住打断了他。他只听清了“舶”和“税银”中间的关键数字却混成了一团。
陈望愣了一下连忙重复道：“三……百万两……陛下……”
这一次他特意加重了读音但那古怪的腔调反而让声音听起来更加别扭。
赵乾皱了皱眉侧头看向身旁的内侍监。内侍监也是一脸茫然显然也没听懂。
御座之下百官之中开始响起一阵极低的议论声。
“陈大人在说什么？”
“好像是……税银？三百万？还是四百万？”
“听不清啊……”
最后还是站在队列前方的帝师张小山出列朗声为他“翻译”了一遍。
“启奏陛下。陈总督所言是去年两广通商船只共计八百二十三艘，所收海贸税银共计三百一十五万两已悉数解送入京请户部查验。”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赵乾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他赞许地点点头：“三百余万两很好。陈爱卿在两广为国库充盈居功至伟。海贸乃国策之重其中细节你稍后至御书房与朕详谈。”
“谢……谢陛下……”陈望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回去。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赵乾的兴致明显消减了几分。
他开始觉得这偌大的太和殿似乎也并非全是好处。它太过空旷声音在其中传递极易衰减失真。若是遇上口音重的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而真正的灾难很快便降临了。
“鸿胪寺卿引拂菻国使臣觐见！”
随着内侍监的通传一名金发碧眼穿着奇装异服的异域使臣在鸿胪寺卿的带领下缓步走入了大殿。
“拂菻国使臣安德参见大宁皇帝陛下。”
那名叫安德的使臣显然是学了几句蹩脚的汉话。他躬身行礼声音却细若蚊蚋若不是大殿此刻安静无比恐怕根本无人能听见。
赵乾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距离他何止百步之遥自然是什么也听不见。他只能看见那使臣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半点声音。
“使臣免礼。”赵乾按着流程说了一句随即看向鸿胪寺卿“卿为他转述吧。”
“是陛下。”
鸿胪寺卿躬身领命随即清了清嗓子对着那使臣说了几句流利的拂菻国语言。
那使臣点点头随即抬起头开始用他们本国的语言叽里咕噜地奏报起来。
这下好了赵乾彻底放弃了去听的打算只等着鸿胪寺卿的翻译。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那拂菻国使臣或许是出于紧张又或许是他们天生说话声音就小一番话说的声音极低含混不清。
鸿胪寺卿站在他身旁侧着耳朵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自信满满逐渐变得困惑再到后来的满头大汗。
他好几次想打断对方让对方说大声一点但又觉得有失朝堂礼仪只能把耳朵凑得更近那姿态显得有些滑稽。
赵乾在龙椅上看得是眼皮直跳。
底下的百官更是伸长了脖子一个个活像等待投喂的鸭子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终于那使臣说完了，一脸期待地看着鸿胪寺卿。
鸿胪寺卿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硬着头皮出列躬身道：“启……启奏陛下……拂菻国使臣……呃……他……他说……他们国王……非常……非常仰慕天朝……”
他说得磕磕巴巴显然是连蒙带猜。
“仰慕什么？”赵乾追问。
“仰慕……呃……仰慕我大宁的……丝绸……和……和瓷器……”鸿胪寺卿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还说……希望能……能与我大宁……缔结……缔结友好……邦交……”
这番话说了等于没说全是些客套的空话。
赵乾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这算什么？
万国来朝的盛会帝国最庄严的太和殿之上天子与外国使臣的对话竟然沦落到靠“猜”的地步！
这已经不是“听不清”的问题了这简直是国威扫地！
他压着心头的火气沉声问道：“他可曾呈上国书？”
“呈……呈上了在此。”鸿胪寺卿连忙将一份羊皮卷文书递了上来。
内侍监小跑着将国书呈到赵乾面前。
赵乾展开一看上面全是些鬼画符一般的文字一个也看不懂。
“啪”的一声。
赵乾将国书合上扔在了龙案之上。
他今天受到的所有窝火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但他作为皇帝又不能像市井泼皮一般发怒只能将这股火气强行压了下去。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依旧一脸茫然的拂菻国使臣以及满头大汗的鸿胪寺卿心中只剩下无尽的烦躁。
“国书着礼部与鸿胪寺共同翻译。使臣舟车劳顿先带他下去休息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威严。
“退朝！”
不等百官反应赵乾猛地站起身拂袖而去将整个朝堂的错愕与尴尬都抛在了身后。
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如此失态地提前结束一场大朝会。
百官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困惑与不安。
只有帝师张小山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凝重。
他知道陛下是真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