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的腥风裹着煤烟味扑过来时,我正躲在运煤船的货舱里。潮湿的煤块硌着脊背,像无数细小的石头在硌着心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硫磺与铁锈的气息,仿佛吞进了半座燃烧的矿山。汤米用炭笔在舱壁上画着彼特·杰森的手杖,银球的位置被他涂成了墨黑,像颗正在腐烂的牙齿,周围还画了圈歪歪扭扭的火焰,少年说这是“地狱的标记”。星火蹲在他脚边,爪子扒着煤块堆,露出下面藏着的短铳——那是昨夜从英军尸体上捡的,枪管还留着硝烟的焦痕,像道凝固的闪电。
“他们的船叫‘海蛇号’,”莉齐从舱口探进头来,斗笠上的水珠滴在煤堆上,晕开小小的黑圈,像墨汁落在宣纸上,“雷肯别的徽记画在船尾,青铜蛇头张着嘴,舌头是用纯银做的,在月光下能晃瞎人眼。吃水线很深,船身压得很低,看着像装了不少火药,船板缝隙里都渗着硝石的味道。”肖恩用断指戳了戳煤堆下的木桶,里面传出液体晃动的声音——那是我们准备的“礼物”,三十桶混了硫磺的煤油,桶壁用松脂封着,足够把半条港口烧成火海,让那些殖民者尝尝被火焰舔舐的滋味。
马库斯突然吹了声口哨,三短两长,像夜枭的啼鸣。神枪手们立刻从不同的货舱里钻出来,他们穿着码头工人的粗布褂子,腰间缠着浸了水的麻绳,那是为了防止被火星烧到。“钟楼的火引来了大半守军,”神枪手首领的枪管上还沾着煤渣,他用袖口擦了擦瞄准镜,镜片里映出远处巡逻兵的身影,“现在港口只有两队巡逻兵,都在‘海蛇号’周围晃悠,每隔一刻钟换一次岗,换岗时会有三分钟的盲区。”他往我手里塞了块怀表,表盖内侧刻着个小小的竖琴,“老约翰的遗物,走时准得很。”
我往掌心啐了口唾沫,握紧了瓜达卢佩给的太阳轮徽章。那徽章的背面刻着印加的密语,用金线绣在羊皮纸上,翻译过来是“水为路,火为信”——这是她祖母传下的箴言,此刻正应着我们的计划。“肖恩带剑客去烧巡逻兵的营房,”我用煤块在舱壁上划出路线,黑色的线条在昏暗里像蛇在游走,“从煤场后面的木板墙翻过去,那里的狗被我用掺了安眠药的肉骨头喂过,现在正睡死过去。烧起来后往东边撤,引他们去追,给我们争取时间。”神枪手们已经检查完弹药,马库斯将颗子弹塞进枪膛,金属碰撞的脆响在货舱里格外清晰:“我带两个人去‘海蛇号’的了望塔,解决掉哨兵后会在塔顶挂起绿白橙三色旗,那是行动开始的信号。”
汤米突然拽了拽我的衣角,少年的手里捏着片湿漉漉的桦树皮,上面用指甲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猫脸,猫眼睛的位置戳了两个小洞,透着微弱的光。“星火刚才在煤堆里找到的,”他把树皮往星火鼻子前凑了凑,小畜生立刻用爪子扒着货舱的木板,发出“咔咔”的声响,指甲抠进木板的缝隙,带出细碎的木屑。我掀开木板,下面竟露出条狭窄的水道——是涨潮时被淹没的暗渠,石板铺就的渠底长满了滑腻的青苔,能直通“海蛇号”的船底,渠壁上还留着古代渔民凿的脚印,像串被遗忘的密码。
潮水带着腥味漫过脚踝时,我才真正体会到“水为路”的含义。暗渠的石壁上长满了牡蛎,壳子边缘锋利如刀,划破了我的靴子,血珠滴在水里,引来成群的银鱼,它们围着血珠打转,像团流动的银线。汤米举着松脂火把走在前面,火光在水面上抖出细碎的金点,少年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贴在石壁上像个跳舞的巨人。星火的眼睛在火光里亮得像两颗绿宝石,时不时跳进水里叼起条鱼,甩得少年满身水花,惹得汤米低声笑骂,笑声在暗渠里撞出回音,惊得渠顶的蝙蝠扑棱棱飞起。
“海蛇号”的船底在火把的光里像条巨大的黑鲸,船板的接缝处渗着海水,滴滴答答落在暗渠里,像在计数。我用匕首撬开船板的缝隙,将炸药塞进去,导火索的末端系着块浮木——等潮水涨到最高处,浮木会带着导火索漂向巡逻兵的篝火,这是瓜达卢佩教的印加计时法,用月亮的轨迹计算涨潮时间,比任何怀表都精准。汤米正用炭笔在船底画着竖琴,星火蹲在他脚边,用爪子蘸着海水,在煤渣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与少年的竖琴交叠在一起,像两个民族的拥抱。
就在这时,暗渠的入口传来脚步声。玛丽·吉恩的声音像冰锥似的扎过来,刺破了潮湿的空气:“彼特说这附近有猫叫,果然藏着老鼠。昨天在钟楼没抓着,今天倒自己钻进渔网了。”我拽着汤米躲进牡蛎丛,尖锐的壳子扎进后背,火辣辣地疼。星火则屏住呼吸缩在少年怀里,连尾巴都没敢晃一下,绿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像两颗星。彼特·杰森的手杖敲在石壁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像在数着我们的心跳,每一声都让暗渠里的空气更凝重一分。
“塔顿,你以为烧了军粮、炸了火药就赢了?”男人的笑声里带着煤油味,像只生锈的风箱在拉动,“雷肯别在美洲的舰队已经出发,下个月就能到——到时候,爱尔兰的每片土豆田都会插上米字旗,每个反抗者的家门口都会挂上绞刑架。”玛丽·吉恩突然踢了踢我们藏身的牡蛎丛,高跟鞋的鞋跟差点踩在我的手背上,鞋跟镶着的银片在黑暗里闪了下:“这里的牡蛎壳是新翻开的,他们就在附近。彼特,用手杖探探水,说不定能钓出条大鱼。”
潮水开始退了,浮木带着导火索慢慢下沉,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我突然将火把扔进水里,火星溅起的瞬间,拉着汤米往暗渠深处跑。彼特的手杖像毒蛇似的追过来,银球擦着我的头皮飞过,砸在石壁上迸出的火星点燃了漏出的煤油,火舌“腾”地窜起,像条火龙挡在了我们身后,热浪烤得后背发烫,头发都蜷曲起来。汤米突然绊倒在块松动的石板上,少年摔倒时死死护住怀里的星火,石板下露出个暗格,里面藏着个铁盒——是老约翰藏在这里的密信,信上记着英军在港口的布防图,还有雷肯别与殖民当局的交易记录。
跑出暗渠时,港口已经乱成一团。肖恩的剑客们正在燃烧的营房里与巡逻兵厮杀,短剑劈开火焰的声音像在打铁,火星溅在他们的制服上,烧出一个个小洞,却没人顾得上拍打。马库斯的枪声从了望塔传来,每声枪响都跟着声惨叫,神枪手的子弹像长了眼睛,专找士兵的枪托打,打落的枪支在甲板上跳着,发出清脆的声响。汤米突然指着“海蛇号”的甲板,那里的木箱正在往下滴水——是“海泪”珍珠!箱子的缝隙里透出幽蓝的光,像把撒落的星星,在月光下轻轻颤动。
“他们想带走珍珠!”少年的喊声刚落,星火已经窜上了船舷,爪子扒着木箱的缝隙往里钻,发出细碎的刮擦声。我跟着跳上去时,正撞见彼特·杰森抱着个铁皮箱往救生艇跑,箱子里的珍珠在月光下泛着蓝光,像一捧凝固的海水。他的风衣被火焰燎出了洞,露出里面绣着的蛇形徽记,在火光里扭曲着,像条真正的毒蛇。
“放下它!”我挥剑砍向他的手腕,剑锋擦过铁皮箱,溅起的火星点燃了箱角的煤油。彼特惨叫着松开手,铁皮箱掉进海里,珍珠在水中散开,像场突然落下的流星雨,每颗珍珠都在浪花里转着圈,映出燃烧的港口,像无数个缩小的世界。玛丽·吉恩举枪瞄准我的后背,却被汤米扔出的牡蛎壳打中手腕,子弹偏到了桅杆上,木屑纷飞中,星火扑上去挠瞎了她的左眼,女人尖叫着捂住脸,指缝里渗出的血滴在珍珠上,红与蓝交织在一起,像幅凄厉的画。
爆炸声在此时响起,“海蛇号”的船底炸开个大洞,海水像瀑布似的涌进来,将燃烧的木板托起,在浪里打着旋。我拽着汤米跳进救生艇时,看见彼特·杰森抱着块浮木在水里挣扎,他的手杖卡在船板里,银球在火光中闪了最后一下,沉进了漆黑的海底,像颗熄灭的星。玛丽·吉恩则被桅杆砸中了腿,在燃烧的甲板上发出凄厉的尖叫,像只被烧着的鸟,她的黑裙在火里蜷曲起来,像朵迅速枯萎的花。
回到古城堡时,天已经亮了。瓜达卢佩站在吊桥上,星图斗篷在晨光里闪着金线,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显然一夜未眠。她递给我颗从海里捞的“海泪”珍珠,珠心的蓝光里竟映着个小小的竖琴——那是昨夜爆炸时,铁箱的碎片在珍珠上刻下的印记,像枚永恒的印章。“你看,”她将珍珠举向太阳,光芒穿过珠体,在地上投下片晃动的光斑,“爱尔兰的印记,是烧不掉、炸不碎的。就像这珍珠,经历过深海的压力,才能发出这样的光。”
汤米抱着星火凑过来,少年的手里捧着个贝壳,里面装着几十颗细小的珍珠,都是星火在水里叼回来的。小畜生此刻正用爪子拨弄珍珠,在甲板上摆出个歪歪扭扭的太阳轮,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笑声在晨风中散开,像群轻快的鸟。肖恩用断指拿起颗珍珠,对着光看了看,突然说:“这些珍珠能换五十杆新式步枪,足够装备半个营的人了。”马库斯则在清点从“海蛇号”上缴获的地图,上面标着雷肯别舰队的航线,密密麻麻的红点像串危险的警示。
我望着港口的方向,那里的浓烟正慢慢散去,露出被朝阳染成金色的海面,浪涛拍打着礁石,像在低吟浅唱。彼特和玛丽的阴影终于消失了,但我知道,这不是结束。雷肯别的舰队还在来的路上,英国的军旗还插在都柏林城堡上,像块丑陋的补丁。但只要我们手里的剑还能挥舞,只要“海泪”珍珠还在发光,只要汤米画的竖琴还在舱壁上,爱尔兰的自由之路,就永远会有人走下去,一步一步,踩出属于自己的脚印。
莉齐端来热腾腾的燕麦粥,里面加了蜂蜜和野莓,是老约翰最爱的配方。我们围坐在城堡的石阶上,听着远处海鸥的叫声,看着星火把珍珠滚来滚去,突然觉得,那些燃烧的火光、流淌的鲜血、破碎的珍珠,都化作了清晨的光,温柔地落在我们身上,像未来的希望,轻轻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