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人会随身带着这玩意儿?”我追问道。
“木工锉?你说啥人会带?”韩亮笑着反问,“不过随身带有点夸张了。”
“放车里就不夸张啊!”我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既然确定凶手是在抛尸现场粘眼、刺腹,那这些工具肯定是他习惯放车上的。不然早就在杀人现场动手了。”
林涛赞同地点头,显然跟上了我的思路。
“随身工具最能暴露职业特征。”我说,“不光是木工锉,还有502胶水,一般人谁会随身带这些?除非凶手是木工!”
“可我们查了这么久,都没发现死者和木工有关系啊?”年支队皱眉道。
“死者性格孤僻,真要是同居男友,未必天天打电话,查不到也正常。”我分析道,“但通话记录里肯定有线索,一个个排查,准能找到木工!”
“剧情要反转了?难道储婷劈腿?那凶手该去杀奸夫啊。”年支队嘟囔着,在微信群里布置了新任务。
没想到,调查很快有了突破。
储婷的通话记录里,果然有个叫贾博文的木工,二十八岁,和她同村,三年前一起来汀棠打工。表面看是普通同乡,但结合法医证据,他的嫌疑直线上升。
更巧的是,贾博文的国产SUV因违章被拖到停车场,省去了我们找车的功夫。
当晚,我们直奔交警停车场。勘查车的强光下,林涛远远指着车轮喊:“就是这个花纹!”
“别急,看清磨损痕迹再定。”我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盯着没清洗过的车身,心跳加速——后备厢里有个破旧工具箱,后排坐垫上沾着暗红血迹。
“那天我真回了老家,怎么可能杀人?”审讯室里,贾博文缩在椅子上狡辩。
“警察是傻子吗?”陈诗羽拍桌喝道,“你在哪我们查不出来?”
主办侦查员把鉴定书摔在桌上:“现场有你车的胎印,车上和木工锉都有储婷的血,还有开过的502胶水,她家枕头上有你dNA!你阳台烧的什么?要我们验验吗?”
贾博文盯着鉴定书,喉结滚动,脸色惨白,终于低下了头。
“渣男!”陈诗羽骂道。
“渣男?”贾博文突然抬头,脸涨得通红,“我当了三年备胎!她不让公开关系,我去她家都得偷偷摸摸,不就因为我没钱?她要名牌包,我砸锅卖铁都买!我掏心掏肺对她,还是备胎?”
“你怎么知道自己是备胎?”陈诗羽语气软了些。
“她手机里存着那男人的照片!半夜和他发微信!我只是装不知道!那男的有家有口,根本不会离婚,我等她回头,等了三年!”
“她都怀了你的孩子,还能是备胎?”
贾博文脸色发紫,像被掐住脖子般闷了半晌,才哑着嗓子说:“是我故意的,我扎破了避孕套,她才怀孕。那是我的双胞胎啊!她说打就打了!我能不给孩子报仇吗?”
“你什么时候知道她怀孕的?”
“就是案发那晚。”他盯着天花板,眼眶发红,“我回老家干活,当晚回汀棠,直接去了她家。我有钥匙,每周都去住一晚,帮她收拾屋子、给钱。我整理房间时,发现了b超单,高兴得快疯了。她回来后,我拿单子问她,你猜她怎么说?”
陈诗羽没说话,等着他往下说。
“她说,姓周的答应离婚了,所以孩子必须打掉,而且已经打了。”贾博文突然坐直,盯着侦查员,眼里冒火,“我打了她,她却笑我,说心里只有姓周的,和我在一起时,想的都是他。我的心就像被上万根针扎,让她别说了,她还不停说,我就用枕头捂住了她的嘴……”
“后来呢?”
“我发现她死了,抱着她睡了一夜。第二天想怎么处理尸体。反正没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就把家里我的东西全带走烧了。”
“尸体怎么处理的?”
“当晚把她装上车,扔到水库,结果尸体不沉。”他搓了搓手,像是还在感受湖水的冰冷,“我下水拖回来,发现她眼睛睁着,吓死我了,就用胶水粘住。想着是不是衣服有浮力,就脱光她的衣服再扔,还是不沉。我又拖回车里,用后备厢的锉刀捅肚子放气。第三次扔下去,还是漂着,我实在怕了,就开车跑了。”
审讯结束,我们坐进韩亮的车。陈诗羽脸色阴沉,盯着窗外不说话。
“昨晚等结果一夜没睡,你能开吗?”我问韩亮。
“你们没睡,我可睡好了。对了,那女的为啥不沉?”
“尸体放了二十四小时,肠子里全是腐败气体。”我解释道,“人体比重本来就轻,加上胀气,漂着很正常,个体差异而已。”
“真是天意。”韩亮摇头,“要是第一次就沉了,没粘眼和刺腹,我们根本猜不到木工,等他洗车毁证,这案子就悬了。”
车内的空调出风口发出细微的嗡鸣,我握着方向盘,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仪表盘上跳动的光斑。后排座椅上散落着几本现场勘查笔记,其中一张尸检报告的边角被空调风吹得轻轻翻动,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我们刚刚结束的那场解剖。
“至少‘泄愤伤’这个推断,我们是错了。”我沉吟着,手指下意识地捏紧方向盘,“虽然没影响熟人作案的结论,但确实该好好总结。”话音未落,我从后视镜里瞥见韩亮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指尖正绕着车钥匙转圈。
“女侠这回不怼我们男人了?”他忽然侧头,嘴角挂着惯有的调侃,目光越过中控台看向副驾驶座,“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陈诗羽的侧脸被车窗分割成明暗两半。她的指尖抵在玻璃上,顺着凝结的水雾缓缓画出一道弧线,却始终没有转头。车窗外的梧桐树影掠过她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细碎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良久,她轻轻叹出一口气,声音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也不知道那对双胞胎……是不是贾博文的孩子。”
“肯定是。”我松开油门,路口的红灯在挡风玻璃上晕开一片暖红,“要是周天齐的种,储婷犯不着打胎——她犯不上跟自己的退路过不去。”
韩亮突然笑出声音,车钥匙在指间转出清脆的响声:“瞧瞧,这就成渣女了?早跟你们说过,渣不渣跟性别没关系。”他忽然坐直身子,目光在后视镜里与我相撞,“要是老秦被铃铛姐家暴,你们第一反应是不是先琢磨‘铃铛姐肯定有苦衷’?说到底,还是默认女性是弱者,平权意识根本不彻底。”
意料之外的沉默在车厢里蔓延。陈诗羽的手指猛地按在车窗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看见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刺中。下一秒,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被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盖过:“我好像……不太喜欢现在的工作了。”
红灯跳转为绿灯,我踩下油门的脚顿了顿,掌心突然沁出冷汗。方向盘上的皮质纹路硌得掌心发疼,我想起上周师父在案情分析会上拍着陈诗羽的肩膀说“小羽毛越来越有法医的稳当劲儿”,想起她第一次解剖时攥着解剖刀的手整整抖了十分钟。如果她真的辞职……我喉咙发紧,想开口说点什么,却看见她突然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发丝被风吹得贴在脸上。
车内的氛围沉重得像是压着一块湿毛巾。韩亮终于收起了笑意,手指不安地摩挲着车钥匙。我盯着前方的路面,看暮色一点点吞噬掉天边最后一缕橙光。我们这行啊,每天都要把手指插进黑暗的伤口里,看多了人性的褶皱,谁没在某个深夜里怀疑过自己是不是选错了路?可有些话,说出口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陈诗羽忽然伸手关掉了空调。风灌进车厢,掀起她额前的碎发。我从后视镜里看见她睫毛剧烈颤动了两下,像是要抖落什么东西。她的指尖慢慢蜷进掌心,又缓缓松开,最终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那里藏着我们都曾有过的,被黑暗磨得生疼的地方。
“到了。”我将车停在市局门口,转头想再说点什么,却对上她重新抿紧的嘴角。路灯的光落在她眼底,明明灭灭,像即将熄灭却仍在挣扎的烛火。韩亮率先推开车门,皮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听见陈诗羽忽然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咽回去。
“明天见。”她下车时带起的风卷走了座椅上的尸检报告,我弯腰去捡,看见纸上“储婷”两个字被折出一道深深的痕。车窗外,陈诗羽的身影已经融进夜色里,只有马尾辫在路灯下晃出一点模糊的轮廓。我知道,有些坎儿只能自己过,就像当年我第一次目睹熟人作案时,在解剖室里吐到双腿发软,却最终还是拿起了手术刀。
发动车子时,后视镜里的市局大楼越来越远。我摸出手机给师父发消息,指尖在键盘上悬了很久,最终只敲下:“陈诗羽状态稳定,案情分析报告明早交。”有些路要自己走,有些光要自己找,我望着前方延伸的车灯长龙,忽然想起陈诗羽第一次独立完成尸检后,眼睛亮晶晶地举着解剖刀说“原来真相会发光”的样子。
她会想通的,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慢慢收紧,就像我们所有人都曾想通的那样——在黑暗里待得久了,总得学会自己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