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青砖地面在晨光里泛着油膜般的光晕,林树君的帆布鞋刚踩上那片暗红水渍,耳畔骤然响起类似金属刮擦玻璃的尖啸。
他本能要退,却发现鞋底被某种黏稠物质牢牢吸附,暗红色液体顺着鞋帮爬上脚踝,像无数条冰凉的水蛭在皮肤上蜿蜒。
视网膜突然蒙上灰白翳障,腥咸的海风裹挟着腐肉气息扑面而来。
幻象中夯土墙化作斑驳石壁,整间瓦房扭曲成八角形古井,井底堆积着数十具肿胀发白的尸体。
那些被藤壶覆盖的腐尸突然齐刷刷睁开浑浊的鱼眼,腐烂的腮部翕动,吐出带着海藻腥味的古老方言。
\"后生仔——!\"
苍老的呼唤将林树君的意识拽回现实半寸。
他看见自己右手正掐着脖颈,指甲深深陷入皮肉,而左手竟握着一块锋利的陶片对准太阳穴。
泥灰剥落的墙面上,不知何时浮现出暗红色符咒,状若盘曲的八爪鱼触须。
泥丸宫中突然炸开猿啸,识海里浮现出《魔猿冥想观》的赤色图腾。
三目魔猿虚影挥动覆满鳞甲的巨爪,将缠绕在灵台上的灰雾撕得粉碎。
林树君喉头腥甜,踉跄后退时撞翻木柜,供奉在神龛里的妈祖瓷像摔在地上,裂成七块的瓷片里渗出黑水。
\"作孽啊......\"
马寡妇倚着门框发出怪笑,青灰色布衫被穿堂风鼓成船帆。
她枯槁的手指突然指向水缸,那团海藻般的黑发正顺着缸壁攀爬,发梢卷着半透明卵囊,在晨光中折射出诡异的虹彩。
林树君强忍眩晕抓起门边铁锹,发狠拍向水缸。
陶器碎裂的脆响中,黑发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顷刻间化作黑雾消散。
缸底残留的黏液却像活物般游向墙根,在夯土地面蚀刻出蜿蜒的沟壑,最终汇成指向西北方向的箭头。
正午阳光透过天井斜射进来时,林树君正蜷缩在藤椅里发抖。
周婶端来的姜茶在石桌上腾起白雾,老式座钟的钟摆声与蝉鸣混作混沌的嗡鸣。
他盯着自己青紫色的左手腕——那里留着五道深紫色指痕,与幻象中腐尸的指节完全吻合。
\"宗祠后头确实有口古井。\"周婶突然开口,枯皱的眼皮神经质地跳动,\"七年前修缮祠堂,工人们挖出三具穿着民国衣裳的尸骨,手脚都捆着铁链。\"她压低声音凑近,\"更怪的是,尸骨天灵盖上全钉着铜钱大小的玳瑁鳞片。\"
林树君用茶碗暖着冰凉的手指,突然想起昨夜在礁石滩看到的祭祀场景。
潮水退去后,那些插在礁石缝里的线香排列的图案,不正是宗祠飞檐上的螭吻纹样?
\"马寡妇的男人就是打捞队成员。\"周婶突然朝门外啐了一口,\"二十年前祭海神那晚,他们往古井里扔了......\"
尖锐的刹车声打断谈话。
林树君循声望去,只见村道上停着辆锈迹斑斑的出租车,后排车窗里闪过半张惨白的女人脸——那狭长的丹凤眼与肿胀的眼睑,竟与幻象中井底腐尸的面容重叠。
当暮色染红宗祠的琉璃瓦时,林树君藏在百年老榕树的树洞里。
他摩挲着口袋里那片沾有黑水的玳瑁鳞,终于想起李彭家窗外偷窥的女人左眼下方,也缀着颗泪滴状的褐色胎记。
暮色像融化的沥青漫过村道,林树君踩着青砖缝隙里滋生的青苔往回走。
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口袋里那片冰凉的玳瑁鳞,李彭家窗外那张惨白的脸在记忆里不断闪回。
那个女人左眼下褐色的泪滴胎记,竟与昨夜礁石滩祭祀时漂浮的纸人如出一辙。
\"莫非那东西跟着我...\"他猛地回头,惊飞檐角两只黑尾鹎。
鸟雀扑棱翅膀的阴影掠过墙面,在斑驳的苔痕间幻化出人脸轮廓。
鼻腔突然涌入浓烈的海腥味,像腐烂的牡蛎混着咸涩的锈铁,激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经过村口老榕树时,斜刺里窜出个佝偻身影。
挎着竹篮的老汉看清他的脸,突然发出母鸡受惊般的咯咯声,干瘦的脊背撞在墙上蹭掉大片墙皮。
竹篮里的艾草团子滚落在地,沾满灰土的手颤巍巍比划出驱邪的手势。
林树君弯腰要扶,老汉却像被火燎似的跳开。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影子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青灰,脚踝处还粘着几缕暗红水渍——那是李彭家竹林特有的红泥,在潮湿天气会渗出铁锈般的汁液。
转过石桥时,晚风捎来断断续续的童谣。
几个踢毽子的孩童见到他,毽子也不要了,尖叫着钻进挂着渔网的篱笆院。
其中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绊倒在青石板上,膝盖渗血的瞬间,林树君分明看见她瞳孔里映着团海藻般蠕动的黑影。
留宿的瓦房亮着昏黄的灯,周婶蹲在灶台前熬草药。
陶罐里翻滚的褐紫色液体冒着蟹眼泡,苦味里混着某种海产干货的腥臊。
她抬头时,浑浊的眼球在油灯下泛着珠母贝的光泽,目光落在他沾着红泥的鞋帮上。
\"后生仔脸色比腌了三年的咸鱼还难看。\"周婶舀了勺姜茶,陶勺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响。
她布满裂口的手指突然悬在半空,林树君顺着视线低头,发现左手腕的紫痕正在皮下渗出蛛网状的血丝。
他不动声色拉下袖口:\"海风太凉,有些伤风。\"姜茶入口的灼烫感让他喉结滚动,余光瞥见神龛里新换的妈祖像——瓷釉泛着不自然的靛青色,衣袂褶皱里隐约可见暗红斑点,像干涸的血迹。
窗外忽然传来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
周婶手里的蒲扇啪嗒落地,佝偻的脊背瞬间绷直如拉满的弓弦。
林树君望向院墙外,隐约可见锈红的出租车顶棚没入暮色,车尾灯在青石板路上拖出两道血痕般的残影。
\"那个开出租的...\"周婶突然剧烈咳嗽,枯叶般的脖颈青筋暴起。
她抓起灶灰抹在门槛,灰白粉末落在潮湿的砖面,竟滋滋冒出带着鱼腥味的白烟。\"二十年前祭海神那晚,他们往井里扔的活牲...\"
话未说完,里屋传来木柜倾倒的巨响。
周婶脸色骤变,抄起案板上的剁骨刀冲进去。
林树君紧跟其后,迎面撞见供桌上的祖宗牌位正在疯狂震颤,香炉里的灰烬在空中凝成螺旋状,像条倒悬的灰龙钻入墙缝。
墙皮剥落处露出暗红符咒,与李彭家墙面的纹样如出一辙。
林树君伸手触碰的刹那,识海中的魔猿图腾突然发出尖啸。
三目赤瞳迸射血光,幻象如潮水般涌来:暴雨夜的宗祠飞檐下,十几个蓑衣人正将捆着铁链的活人推入古井,井口漂浮的玳瑁鳞片在闪电中泛着妖异的蓝光。
\"别看!\"周婶的糙手捂住他眼睛,掌心的咸腥味刺得鼻腔发酸。
老妇人颤抖的喘息喷在他后颈:\"古井村的名字可不是白叫的,当年...\"她突然噤声,林树君感觉捂住眼睛的手掌沁出冰凉的冷汗。
墙缝里突然钻出缕海藻般的黑发,缠住周婶手腕的银镯。
老镯子上的缠枝纹在接触黑发的瞬间亮起幽光,林树君分明听见极远处传来井水翻涌的咕嘟声,混着女人压抑的呜咽,像是从地底深处挤出来的悲鸣。
瓷碗磕在青石桌上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家雀。
林树君凝视着茶汤表面晃动的月影,喉结微微滚动:\"这古井村的名字...可是与宗祠后那口井有关?\"
周婶拾蒲扇的手悬在半空,扇骨投下的阴影恰好遮住她右眼。
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火噼啪爆开火星,映得她左半边脸忽明忽暗:\"早些年宗祠后头是有一口老井。\"陶壶注水声突兀地割裂沉默,\"打我记事起井口就压着镇海石,说是光绪年间闹海瘟封的。\"
林树君摸出那片泛着幽蓝的玳瑁鳞,鳞片边缘在烛火下渗出蛛丝状血线:\"您可记得井被封前...\"他故意停顿,捕捉到老妇人脖颈青筋不自然地抽搐,\"有没有孩童失足落井?\"
\"咔嗒\"一声,周婶手中蒲扇骨节断裂。
半截竹骨斜插进桌缝,断口处竟渗出暗绿色粘液。
她猛地起身掀开灶台上的木盖,蒸腾的水雾裹着咸腥扑面而来:\"后生仔打听这些作甚!\"铁勺搅动浓汤的声响震得瓷碗轻颤,\"那井早填了三十年,连井栏石都砸碎铺了村道。\"
林树君垂眸瞥见老妇人布鞋边缘沾着的红泥——与李彭家竹林特有的铁锈色泥浆如出一辙。
他摩挲着腕间紫痕,忽然发觉那些蛛网血丝正沿着静脉向肘窝蔓延,形成酷似锁链的纹路。
\"前日路过宗祠西墙,\"他佯装漫不经心,\"见着半截刻满符咒的井栏石。\"话音未落,灶膛里的火苗骤然蹿高三尺,将周婶的影子扭曲成八爪鱼似的怪物投在墙面。
老妇人转身时,他分明看见她耳后鳞片状的皮肤正泛着玳瑁光泽。
\"那是镇海龙王的咒印!\"周婶突然抄起盐罐泼向窗外,粗盐粒撞在院墙青苔上发出灼烧般的滋滋声。
夜风卷着咸涩灌入屋内,供桌上的线香齐刷刷拦腰折断,香灰在烛光中凝成个蜷缩的婴儿形状。
林树君正欲追问,远处忽然传来闷雷般的潮声。
这内陆村落竟飘来浓重的海腥味,连梁上悬挂的干辣椒都渗出细密水珠。
周婶哆嗦着往门槛撒糯米,雪白米粒触地瞬间变成霉绿的絮状物,像极了寄生在礁石上的死亡海藻。
\"二十年前...\"老妇人喉间突然发出老旧风箱似的嗬嗬声,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抠住窗棂。
林树君顺着她惊恐的视线望去,院中水缸倒映的残月竟泛着血红色,缸底沉淀的藻类正疯狂增殖,转眼间溢出缸沿在地面爬行。
他快步上前欲查看,却踩到某种滑腻的条状物。
抬脚时鞋底黏连着半透明卵囊,内里包裹的胚胎状生物正用鱼眼瞪视着他。
识海中的魔猿图腾骤然咆哮,视网膜闪过暴雨夜的画面:十几个蓑衣人拖着铁链走向宗祠,链子尽头捆着的分明是三个脖颈生鳃的幼童。
\"他们往井里扔的活牲...\"林树君转身刹那,周婶的银镯突然迸发刺目蓝光。
老妇人脖颈诡异地扭转180度,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贴到他鼻尖:\"不是牲口!\"嘶吼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是给龙王爷送亲的嫁——\"
话音戛然而止。
缠在银镯上的黑发猛然收紧,将周婶拽向墙角的阴影。
林树君抄起桃木凳砸去,凳腿触及墙面的瞬间,斑驳的石灰竟化作腥臭的海水倾泻而下。
他踉跄后退,眼睁睁看着老妇人半截身子陷入墙体,布满尸斑的手掌还在空中抓挠。
\"救...\"周婶的呼救变成气泡破碎的咕噜声,最后露出的半张脸迅速肿胀发白,耳后皮肤簌簌脱落,露出下方密集的藤壶。
墙面恢复如常的刹那,林树君听见极远处传来铁链拖曳的声响,混着女人空灵的哼唱,那旋律竟与孩童踢毽子时的童谣别无二致。
月光突然被浓云吞噬,整间瓦房陷入粘稠的黑暗。
林树君摸向口袋里的玳瑁鳞片,指尖传来灼痛——鳞片表面不知何时浮现出女子侧脸,左眼下泪滴状胎记正渗出黑血。
供桌方向传来瓷器龟裂的脆响,新换的妈祖像衣袂上的暗红斑点,此刻正如蝌蚪般在釉面游动,渐渐汇聚成指向西北的箭头。
瓷片崩裂的脆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林树君盯着满地游动的血斑,喉间泛起铁锈味的腥甜。
腕间锁链状紫痕突突跳动,仿佛皮下埋着活物在啃噬骨血。
他弯腰拾起半块沾着黑水的妈祖瓷片,釉面倒映的眉眼竟与幻象中井底女尸重叠——左眼下方同样缀着泪滴状的暗斑。
窗外传来夜枭凄厉的哀鸣,穿堂风卷着咸腥扑灭油灯。
黑暗如浓稠的沥青灌满瓦房,林树君摸到神龛下的火柴盒时,指尖触到某种滑腻的条状物。
磷火擦亮的瞬间,他看见供桌下蜷缩着团海藻般的黑发,发梢正顺着桌腿攀援而上,缠住摇摇欲坠的香炉。
\"不是牲口...\"周婶最后的嘶吼在耳畔回响。
林树君攥紧玳瑁鳞片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冰凉的陶瓮。
瓮中腌渍的咸鱼突然集体翻起死白的鱼眼,鳞片摩擦瓮壁发出指甲抓挠玻璃的声响。
他猛然想起幻象里那些脖颈生鳃的幼童——他们手腕同样缠着浸透海水的铁链。
掌心鳞片突然变得滚烫,林树君借着火柴余烬瞥见表面浮现的篆文。
扭曲的笔画像极了宗祠飞檐上的螭吻纹,却在尾梢处突然断裂,仿佛被利器生生截断。
潮湿的霉味混着檀香在鼻腔翻涌,他恍惚看见暴雨中的古井腾起青烟,三具小棺材在井口载沉载浮,棺盖上钉满泛着蓝光的玳瑁鳞。
\"嫁...\"破碎的音节在齿间碾磨。
林树君摸出裤袋里皱缩的艾草团子——那是老妇人竹篮滚落的,此刻正渗出蛛网状的暗绿菌丝。
菌丝触及腕间紫痕的刹那,识海中魔猿图腾突然暴起,三目赤瞳映照出惊人画面:披着嫁衣的骸骨端坐井底,腐烂的指尖捏着半块褪色红盖头,盖头边缘绣着的正是断裂的螭吻纹!
瓦罐爆裂声惊破幻境。
林树君抹去额角冷汗,发现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晨雾中隐约传来摇橹声,却不见渔船的踪影。
他抓起门后锈迹斑斑的柴刀别在腰间,刀柄缠着的褪色红绸让他想起幻象中的嫁衣——那抹残红与古井村代代相传的祭海习俗,在记忆里绞成解不开的绳结。
村道石板缝隙凝结着夜露,踩上去仿佛踏在某种巨型生物的黏腻表皮。
林树君刻意绕开宗祠方向,却在途经晒鱼场时被异象绊住脚步。
数十条风干的带鱼齐刷刷悬空竖起,鱼嘴开合间吐出带着咸腥的呓语。
他倒退着离开这片诡谲领域,后背撞上老榕树的瞬间,树皮皲裂处突然渗出暗红汁液,在树干蜿蜒成箭头形状,直指宗祠飞檐。
朝阳跃出海平面时,林树君正蹲在宗祠西墙根刨土。
昨夜暴雨冲刷出半截青石井栏,符咒凹槽里嵌着的玳瑁鳞片与怀中那片完美契合。
当他把鳞片按进残缺的咒文,地面突然传来细微震颤——仿佛有巨物在百米深的地底翻身,震得掌心符咒泛起涟漪状的蓝光。
祠堂门环上的铜绿簌簌剥落,林树君摸到门缝里卡着的半张黄符。
符纸背面用血画着扭曲的锁链图案,与幼童骸骨上的铁链纹路如出一辙。
他贴着门板聆听,内里传来时断时续的潮声,混着女人哼唱童谣的颤音,那声调竟与周婶被吞噬前哼的安魂曲完全相反,每个音符都带着毛玻璃摩擦般的恶意。
日头渐高,林树君望着飞檐下垂落的蛛网怔忡。
露珠在蛛丝上串成珠链,折射的光斑在地面拼出\"申时三刻\"的模糊字样。
他摸出怀表核对,金属表盖内侧不知何时爬满藤壶状的凸起,表盘玻璃映出的却不是指针,而是古井水面晃动的月影——那轮残月边缘泛着血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黑雾蚕食。
祠堂阴影中突然飞出只丧服色的蝴蝶,翅膀上的眼状斑纹眨动着幽蓝光芒。
林树君追着它拐过照壁,在布满青苔的碑亭前骤然止步——亭中残碑表面渗出细密水珠,水痕正缓缓勾勒出女子侧脸,左眼下的泪滴胎记随着光影变幻,竟与晨雾中消散的嫁衣幻影渐渐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