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当哐当”碾过铁轨,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灰蒙蒙的山野间爬行。
车窗玻璃结着厚厚的冰霜,只留下巴掌大一块模糊的透明。周志刚蜷在硬座车厢的连接处,裹紧半旧的军绿棉猴,脚下踩着鼓鼓囊囊的帆布包。
烟味儿、汗味儿、煤灰味儿混在一起,熏得人脑仁疼。过道挤满了人,行李卷、麻袋包塞得满满当当,连落脚的地方都金贵。
从吉春出来,硬座熬了两天两夜,在汉口中转又等了快一天,才挤上这趟开往黔省的慢车。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耳朵里灌满了车轮的轰鸣和嘈杂的人声。
他习惯了。跑三线那些年,更苦的路都熬过。他掏出搪瓷缸子,拧开军用水壶盖,倒了点温水进去。
又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在转站时,到站前国营店买的饼,夹着点咸菜疙瘩。
饼又冷又硬,他撕下一小块,慢慢嚼着,就着温水往下送。眼神透过那块模糊的玻璃,望着外面飞驰而过的荒山野岭,心里想的全是金坝村那间破土坯房。
第三天下午,火车喘着粗气,终于晃进了贵城站。
周志刚拎起包,活动了下僵硬的腿脚,顺着人流往外涌。站台上人声鼎沸,空气里弥漫着煤烟和一种黔省特有的潮湿气味。
刚挤出乱哄哄的检票口,周志刚就愣住了。出站口旁边,杵着块挺大的硬纸牌子,上面一行墨汁淋漓的大字:
“热烈欢迎吉春建筑总公司高级工程师周志刚同志莅临指导!”
牌子旁边站着个穿灰色干部装、戴蓝布帽子的年轻人,正伸着脖子在出站的人堆里张望。
周志刚心里咯噔一下,脚步都顿住了。高级工程师?
他?他就是个八级瓦工,顶多算个老师傅!这牌子…冲他来的?
他下意识左右看看,怀疑是不是有同名同姓的。可“吉春建筑总公司”几个字又扎眼。
他有点慌,心里直打鼓:坏了,王经理那介绍信吹大了?真当自己是来援建的大工程师了?这阵仗,也太唬人了!
他硬着头皮凑过去,试探着问:“同志,你们这是…接周志刚?”
那年轻干部眼睛一亮,上下打量他,脸上立刻堆起十二分的热情:“您是周志刚同志?吉春来的周工程师?”
“啊…是我,噢,我可不是工程师,只是八级瓦工。”周志刚含糊地应着。
“哎呀!那就没错了,八级工呀,和工程师一样厉害,周工!可把您盼来了!”
年轻干部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帆布包,热络地搀住他胳膊,“一路辛苦!辛苦!我是黔省建筑公司办公室的小刘!奉领导指示,专门来接您的!车就在外面!”
周志刚被他半推半拥着往外走,满肚子疑问,又不好直接问。“这…太麻烦你们了,我就是…过来看看,学习学习…”
“周工您太谦虚了!”小刘嗓门洪亮,
“支援大三线建设,奉献精神!我们公司上下都传开了,要向您学习啊!走这边,小心台阶!”
站外广场边上,停着一辆银灰色的齐头双排座小货车,车头方方正正,看着大气又实用。
小刘拉开车门,麻利地把周志刚的包塞进后座:“周工,您请!坐副驾驶!前面视野好”
周志刚稀里糊涂的坐进去,座椅是硬邦邦的人造革,但比火车硬座强百倍。小刘跳上驾驶座,熟练地打火,引擎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
“嘿,听这动静,多带劲!”小刘得意地拍拍方向盘,“咱这车,可是你们吉春北机厂生产的抢手货!
好东西!听说已经出口换外汇呢!省里好不容易才分到几辆,我们公司就抢了这一台!”
周志刚看着方向盘中间那个熟悉的“北机”标志,心里滋味复杂。
他在专春的日子里,小儿子周秉昆的政绩想不知道都难。左邻右舍,同事亲友可奉程话塞了耳朵。这可是小儿子在北机厂任技术部时造的车…,似乎于有荣嫣。
叫到来接他的干部说起这件事,也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
车子开动,驶离喧嚣的车站。小刘一边开车,嘴也没闲着:“周工,您这觉悟,没的说!你都已经转职回吉春了,现在还主动要求来我们这山沟沟支援。
我们省里领导听闻这件事,可是专门跟我们领导夸您呢!说您是真正的老黄牛,心系国家建设!
我们领导一听,特别重视,交代一定要接待好您这位‘心系大三线’的模范!你可是为我们建筑系的争光呀……。”
周志刚脸上有点烧得慌,只能含糊地应付:“应该的…应该的…”心里却琢磨,王经理怕是忘记说他来的初衷了吧,哎呀!这牛皮吹的,把他架火上烤了。
车子七拐八绕,开进一个挂着“黔省建筑工程公司”牌子的大院。小刘直接把他领进了旁边的小食堂。里面已经摆好了一桌菜,四五个干部模样的人立刻热情地围上来握手寒暄。
“周工!一路风尘,辛苦了!”
“欢迎欢迎!我们黔省建筑战线的同志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您这位专家盼来了!”
“快请坐!粗茶淡饭,不成敬意,给您接风洗尘!”
桌上摆着几盘荤素搭配的炒菜,还有一小盆热腾腾的汤,这在当时算是相当不错的招待了。周志刚被按在主位坐下,浑身不自在。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干部端起酒杯:
“周志刚同志!您放弃大城市优越的条件,主动请缨深入大三线,支援我们落后地区的建设,这种精神,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我们准备把您的事迹上报,树个典型!”
周志刚一口酒差点呛着,赶紧放下杯子摆手:“哎哟,领导!使不得!真使不得!我就是…就是个普通工人,过来…看看,学学经验,哪能当什么典型…千万别上报!
我这人…受不起这个!”他急得额头冒汗,这要真树了典型,传回吉春,传到儿子耳朵里,算怎么回事?
好说歹说,总算把“上报”这事儿暂时压了下去。饭后,小刘又殷勤地把他送到公司招待所一个单间。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暖水瓶,甚至还有一台崭新的“春雷”牌收音机。
“周工,您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就安排车送您去大山里的三线建设指挥部报到!
放心,到了那边,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别怕麻烦,只要你沉下心来,什么都好商量。
你只要用心工作!培训工人,指导技术,都是您老的本行!这可是咱们建筑系统的荣耀!”
小刘满脸堆笑,语气里充满期待。
周志刚送走小刘,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吁了口气。
荣耀?他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块大石头。这阵仗,和他预想的悄悄去看女儿,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陌生的城市夜色,眉头拧成了疙瘩。
与此同时,楼上总经理办公室里还亮着灯。
烟雾缭绕。经理张广福靠在藤椅上,眯着眼,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他对面坐着办公室主任老马。
“人…安顿好了?”张广福吐了口烟圈。
“妥了,招待所单间,按您吩咐,按最高规格。”老马点头,“小刘机灵,一路上把他捧得挺高,老头儿看着挺实诚,就是有点…发懵。”
“懵就对了。”张广福弹了弹烟灰,“他以为自个儿是偷摸来看闺女的,年后就能回去,嘿……,那边一个电话,咱们得把他架在大三线指挥部……。”
老马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张经理,那边…真能给咱加汽车指标?还有那化纤厂的原料…?”
“电话里是这么透的口风。”张广福眼神精明,
“省计委李主任亲口跟我提的。‘那边的人’说了,只要把这位周老爷子,顺顺当当地留在三线指挥部,安安稳稳地‘奉献’下去,最好…就别让他轻易挪窝了。
那每年的汽车指标,多一层!化纤厂、化肥厂给咱们的援助名额,排位往前挪!你算算,这值多少钱?多少紧俏货?”
老马眼睛放光:“值!太值了!不就是养个闲人嘛!喔!也不是闲人,他可是正儿八经的八级工。是人才……。
指挥部那边老孙也通过气了,专门给他设个‘职工技术培训办公室’,挂个实职副主任的名头!荣耀吧?再给他排满课表,从早到晚给那些民工头、土技术员讲课!嘿,保管他忙得脚打后脑勺!
又风光又充实,哪还有心思再回吉春?再说了,”
老马嘿嘿一笑,“他闺女不就在金坝村嘛!指挥部过去也不算太远,他想看,总能瞅着空去看看。咱这安排,够意思吧?既把他架住了,也让他没话说,还显得咱特别重视人才,关怀职工家庭困难!”
张广福满意地点点头:“嗯,就得这么办。把他伺候舒坦了,让他觉得在这儿倍儿有面子,倍儿受重视,把心…就留在这山沟沟里了。他奉献了余生,咱们得了实惠,‘那边的人’也省心…一举三得。”
他掐灭了烟头,“明天送他走,你亲自跟车。到了指挥部,跟老孙把戏做足。记住喽,态度要热情,架子要给他端足了!让他觉得,离了他,咱这三线建设就玩不转!
还有,如果他提出想去看看他女儿和外孙女,你们可别答应太痛快,要装作为难的样,然后假装请示上级,然后勉为其难……,”
“明白!”老马站起身,脸上带着心照不宣的笑意,“您放心,保管把他捧得高高的,舒舒服服地…扎根在咱们这革命热土上!还能享受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