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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二年,腊月二十三,小年。

吉春,光字片。细碎的小雪沫子被北风卷着,打在李素华围得严实的头巾上。

她从街道办出来,手里拎着个布兜,里面是刚领的年节慰问品——几块肥皂,一小包水果糖。路上碰见相熟的街坊。

“李主任,下班啦?今儿小年,家里包饺子没?”老邻居张婶提着菜篮子招呼。

“这就回,家里娟儿她们张罗着呢。我就吃现成的…”李素华笑着应道。

“哎,咋好些日子没瞅见你家老周了?又去外地支援建设啦?”另一个街坊王大爷揣着手问。

李素华脸上的笑容淡了点,拢了拢头巾:“啊,是,单位…有点事,派出去一阵子。”她含糊着,脚步没停,“家里等着呢,先走了啊!”

快到家门口那熟悉的院墙,远远瞧见邮递员老陈蹬着那辆绿色二八大杠过来。

“李主任!正好,有您家电报!”老陈捏住车闸,单脚支地,从鼓鼓囊囊的绿挎包里翻出一张薄纸片递过来。

李素华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接过来。展开,电报上就一行字:

“平安到黔,己入职,勿念,刚。”

她捏着电报纸,指尖有点凉。入职?不是去看蓉儿吗?怎么还入职了?这老头子……她叹了口气,把电报折好塞进棉袄口袋,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

刚进院,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一回头,是小儿子秉昆和儿媳妇郑娟回来了。

秉昆穿着深蓝色的呢子大衣,手里提着好几个鼓鼓囊囊的网兜和纸包,郑娟挎着个篮子,围巾缠在口鼻间,只露出灵动的大眼睛,正弯眉笑着跟秉昆说什么。

他们身后二三十步远,两个穿着军大衣的年轻人,安静地跟着。

“妈!您回来啦!”郑娟眼尖,快走几步迎上来,脸上带着兴奋劲儿,“今儿街面上可热闹了!供销社新到了一批冻梨,秉昆说您爱吃,抢了好些!

还有肉联厂门口排老长队,我们买了点肋排,还有两斤五花,晚上包酸菜肉馅饺子!”

郑娟兴奋的诉说着,她很享受和周秉昆逛街的市井味。

李素华看着小儿子沉稳的脸庞和儿媳妇快活的样子,心里那点沉甸甸的东西松动了些。

她掏出兜里的电报,递给刚走过来的周秉昆:“昆儿,你看看这个。你爸发的。他说…‘入职’了?这是…不打算回来了?”

周秉昆接过电报扫了一眼,脸上没什么波澜,顺手把电报揣进自己大衣内兜,语气平常:

“妈,看字面意思,爸应该是到了那边,人家看重他这八级工的手艺,给安排了工作。他经验丰富,在哪都是人才,被留下也正常。”

他弯腰提起放在地上的网兜,“外面冷,进屋说。”

郝冬梅正抱着小承东在屋檐下晾晒刚洗好的衣服,看见他们回来,忙招呼:“妈,昆儿,娟儿,回来啦!快进屋暖和暖和。”

几人进了堂屋,火炉烧得正旺,驱散了身上的寒气。李素华坐在炕沿上,把承东接过来抱着,小家伙咿咿呀呀地伸手抓奶奶的围巾。

“唉,”李素华看着怀里的孙子,又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秉昆说,

“也好。他在那边…有份正经工作干着,心里头有点寄托,也能…顺道照看照看蓉儿和玥玥。总比他整天在家里唉声叹气,看谁都不顺眼强。”

郝冬梅倒了杯热水递给婆婆,温声劝道:“妈,爸有本事,到哪都受人尊敬。他在那边安顿下来,您也省心不是?”

李素华低头亲了亲孙子嫩乎乎的小脸蛋,抬起头,脸上竟扯出个淡淡的、释然的笑:

“可不嘛。这么些年,他在川省,在别处,不也这么过来的?我早习惯了。

他在那边安生,我们在这边安生,挺好。没啥可难过的,就当…他还在援建大三线呢。”

周秉昆正帮郑娟把买回来的东西归置,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抬眼飞快地看了看母亲。

李素华脸上那点笑纹很淡,但眼神平静,没有预想中的失落或怨愤,只有一种认命后的坦然。他心头微松,没再说什么,继续低头整理。

郑娟和郝冬梅也悄悄交换了个眼神,见婆婆是真想开了,都松了口气。屋里只剩下炉火噼啪声和承东咿呀的童音。

***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黔省建江镇。

天刚蒙蒙亮,寒气刺骨。周志刚把最后一块用油纸包好的腊肉塞进自行车后座两侧捆得结结实实的竹筐里。

竹筐里已经塞满了东西:一袋米,一罐油,十几个鸡蛋用稻草仔细隔开,几包挂面,还有给周蓉和玥玥新买的厚棉袄、棉裤和棉鞋,都用包袱皮包得严严实实。

后座上严实包裹着一个网兜,里面是几瓶水果罐头和两包点心。

这是他昨天下午跑遍了建江镇的供销社和副食品商店才凑齐的。年关了,物资也紧张。

他紧了紧身上的崭新的干部装棉猴,戴上栽绒帽子,推着沉重的自行车出了指挥部宿舍区。

门卫老张头裹着大衣缩在岗亭里,探出头:“周主任,这么早出门啊?今儿小年咧!”

“嗯,有点事。”周志刚含糊地应了一声,把革委会李主任悄悄开给他的那张盖着红章的证明条又往棉袄内兜深处按了按,确保不会掉出来。他昨晚几乎没合眼,脑子里全是女儿和外孙女的样子,又担心这趟能不能顺利见到人。

骑上自行车,出了小镇还算平整的水泥路,往西一拐,就上了去金坝村的机耕土道。

路面坑洼不平,冻得硬邦邦的土疙瘩硌得车把乱颤。遇到上坡,他就得下来推着走,沉重的自行车和筐里的东西让他呼哧带喘,白气在冷冽的空气里一团团散开。

下坡和平路才能勉强骑一段,寒风像小刀子一样过来,幸好围巾将脸罩得严实,自行车把手也套着防冻棉套,但冷风还是会钻进领口,溜进袖口。

在山岭间折腾了近两个钟头,终于从一个陡长的坡道滑下来。

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被群山环抱的小盆地出现在眼前。

山脚下,一个规模不小的村落沿着一条结着薄冰的河流铺展开去,估摸着得有百十户人家。

虽是严冬,山上的松柏依旧苍翠,河边的竹子也还带着绿意,可以想见春夏时节的景致该有多好。

周志刚在村口停下车,扶着车把喘气,茫然地打量着这个陌生又似乎与世隔绝的地方。

一个牵着大水牛的半大男孩从旁边的小路上走过来,好奇地看着他这个外乡人。

“老乡,你找谁家哩?”男孩操着当地口音,挺有礼貌地问。

“我…我找周蓉。”周志刚忙说,嗓子有点干哑,“我是她…父亲。”

男孩愣了一下,眼睛瞪大了些:“周老师?你…你是周老师的爸爸?”他语气里带着点惊讶,随即指了指村子右边一座不高但山石嶙峋的小山,“以前的小学校就在那坡上。周老师…她现在不住那儿了。”

男孩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她犯了错误,现在…住在以前村长儿子家那个院子里。你要去看她,得先去找村长拿条子,要不守在那儿的民兵不让进的。”

周志刚心里一紧,忙道:“我有证明条!小同志,麻烦你给我指个路?”

“行!我也回村,顺道。”男孩很爽快,牵着牛在前面带路。周志刚推着沉重的自行车跟在后面,车轮碾在村中冻硬的土路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来到村委,几间砖瓦房。男孩隔着老远就喊:“村长!村长!来客了!是周老师的父亲!”

一个穿着蓝色棉袄、袖口磨得发亮的中年汉子闻声从屋里出来,后面跟着个戴眼镜的会计模样的人。村长上下打量着风尘仆仆、干部模样的周志刚,眼神带着审视。

周志刚赶紧停好车,掏出那张被体温焐热的证明条,双手递过去:“村长同志,您好。我是周蓉的父亲周志刚,这是镇上的证明。”

村长接过纸条,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上面鲜红的公章,又抬头看看周志刚,脸上的严肃缓和了些:“哦,周师傅啊,进来坐,喝口水暖和暖和。”他把周志刚让进办公室。

会计倒了碗热水。周志刚没心思坐,但也不好推辞。村长问了问他在哪里工作,路上辛苦不辛苦,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几句。

周志刚心里火烧火燎,又不好催促。趁会计转身拿东西的功夫,他迅速从自行车筐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条“大生产”香烟和两瓶当地产的包谷酒,塞到村长手里,压低了声音:“一点心意,给同志们过年添个彩头…麻烦行个方便。”

村长推让了一下,最终还是收下了,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些。他冲外面喊了一声:“小陈!带这位周师傅去…看看周老师。”

一个穿着旧军装、裹着棉大衣的年轻民兵队长走了进来。村长对他使了个眼色:“带周师傅过去,他是周老师的父亲,革委会批准的…。”

民兵队长点点头,对周志刚说:“跟我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推着自行车,在村里七拐八绕,最后停在村边山脚下一处孤零零的小院前。

院墙是黄泥掺着碎石垒的,院门是几根粗糙树干扎成的篱笆门。

民兵队长指了指院子:“就这儿。你自己进去吧,我就不进去了。”说完,慢慢转身绕着小路走远了。

周志刚深吸一口气,冰凉的气息直冲肺管子。他推开那吱呀作响的篱笆门,推着自行车刚走进院子。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角落堆着些柴火。

“老乡,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一个平静中带着疲惫的女声从侧面传来。

周志刚猛地侧头看去。

柴垛旁,一个年轻女子正弯腰抱起几根柴火。她上身套着一件蓝色帆布棉袄,下身是粗布黑棉裤。

脚上是一双看起来还算厚实的新棉鞋。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头顶简单地盘成一个发髻,用一截削得光溜的树枝随意地别住。

脸上沾着点灰,皮肤粗糙,眼角有了沉重岁月留下的细纹,但那双眼睛抬起来看向他时,依稀还能找到当年清亮的影子。

周志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找周蓉。”他干涩地挤出几个字。

女子放下柴火,直起身,用腰间的旧围裙擦了擦手,疑惑地打量着这个裹得严实、推着自行车的不速之客:“我就是。”

周志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脸。那眉眼,那轮廓…是他的蓉儿!可那曾经青春洋溢、神采飞扬的脸庞,如今只剩下被生活磨砺后的憔悴和风霜刻下的痕迹,那双曾充满诗书气的眼睛里,盛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巨大的悲恸和心酸瞬间攫住了他,浑浊的老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滚落。

“爸…?”周蓉的声音轻得像堵在喉咙间,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她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瞬间瞪大,仿佛怕惊碎了眼前这太过虚幻的影像。

周志刚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极其艰难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握着冰冷车把的手指,用力到指关节都泛了白。

周蓉的身体晃了晃,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她看着父亲脸上纵横的老泪,看着他那身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却沾满尘土的棉猴,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思念、痛苦和那一点点不敢奢望的温暖,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轰然冲垮了心防。

她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深深地埋下头,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呜咽从心底挤出来,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周志刚僵硬地站在自行车旁,一动不动,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流淌。寒风卷过空旷的院子,吹动他棉猴的下摆。

就在这时,笼罩了一上午的铅灰色云层,仿佛被这悲恸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缕稀薄却真实的冬日阳光,穿透云隙,斜斜地照射下来,恰好落在跪地痛哭的女儿身上,也落在父亲沾满泪痕、凝固着悲伤的脸上。

那光,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笼罩着这对久别重逢、却深陷苦难的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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