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写字楼落地窗时,阿彩总要先对着玻璃理理耳边的碎发。她知道楼下保安大叔常说,天岂中介的玻璃门像面照妖镜,进来求职的个个现出原形——西装革履的精英可能藏着三天没洗的衬衫领,妆容精致的姑娘或许在为下月房租发愁。可阿彩不一样,她站在镜面里永远是朵沾着露水的白玉兰,连制服裙摆都规规矩矩垂在膝盖上方一寸。
\"阿彩,3号会议室。\"
主管皮特哥的声音总像生锈的铁片刮过黑板。阿彩抱着文件夹小跑过走廊,经过前台时四大金刚的铜像正对她怒目而视。这是公司特意请风水先生摆的阵,东方持国天王抱琵琶,西方广目天王缠龙蛇,南方增长天王握宝剑,北方多闻天王托宝塔。求职者都说像在过鬼门关,阿彩却觉得他们像在演皮影戏,木着脸重复千年如一日的动作。
推开会议室磨砂玻璃门,空调冷气扑面而来。客户方代表是个穿polo衫的中年男人,肚腩把衣服撑得紧绷绷的,活像只即将破裂的汤圆。\"我们厂需要二十个流水线工人,包吃住三千五。\"他擦着额头的汗,\"小姑娘你长得这么漂亮,肯定能给我们招到人吧?\"
阿彩在表格\"期望薪资\"栏填上数字,钢笔尖突然悬在半空。她想起上周在人才市场遇见的那个男生,穿褪色的校服外套,怀里抱着摞获奖证书,说想找份兼职攒大学学费。\"王经理,现在最低工资标准是……\"
\"阿彩!\"皮特哥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西装扣子崩开一颗,\"出来下。\"
茶水间弥漫着速溶咖啡的焦糊味。皮特哥把马克杯往桌上一墩,褐色液体溅出朵绝望的花:\"中介不是慈善机构,意义也是有价码的。你想要做好人,用什么来换?\"他指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河,\"看见那些尾灯没?每个红灯都在算计,踩油门要花多少油钱,变道能省几分钟。\"
阿彩盯着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影子。她想起昨夜加班时,楼下便利店姑娘塞给她的关东煮,萝卜在汤汁里浮沉,像极了那些在求职路上挣扎的灵魂。
\"可是皮特哥,\"她转过身,制服裙摆划出倔强的弧线,\"不能说吃到第七个包子才饱,就否定前面六个的意义啊。\"
皮特哥嗤笑出声,金丝眼镜泛着冷光:\"等你饿得前胸贴后背时,就会明白第一个包子最金贵。\"
那天阿彩还是帮那个男生争取到了岗位。她自掏腰包补足差价,在系统里把薪资改成\"面议\"。当男生红着眼圈鞠躬时,她忽然想起皮特哥说的\"价码\",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不能用数字衡量。
但报应来得比涨潮还快。月末结算时,阿彩的业绩倒数第二。皮特哥把报表摔在她桌上,纸页边缘划过她手背,留下一道细长的红痕。\"明天开始,你专门负责保洁阿姨和快递分拣员的岗位。\"
深夜的中介所灯火通明,阿彩对着电脑核对简历。突然听见前台传来争执声,一个佝偻的老太太正和保安拉扯。\"我女儿是大学生!她不该去当保洁!\"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紧攥着简历,照片上的姑娘眉眼清秀,笑容却带着苦相。
阿彩泡了杯热茶递过去。老人颤巍巍掏出存折,塑料封皮磨得发毛:\"我就这些钱,能不能给我闺女找个坐办公室的活?\"存折余额栏写着2387.6元,像株在寒风中瑟缩的幼苗。
\"阿姨,先喝口水。\"阿彩把老人引到会客区,转身时撞见皮特哥警告的眼神。她咬咬牙,在系统里输入\"行政文员\"的搜索词。页面刷新出三十七个岗位,最便宜的猎头费也要五千。
\"妈!\"惊呼声刺破寂静,姑娘冲进来夺过存折,\"说了多少次不要来!\"她看见阿彩胸前的工牌,声音突然低下去,\"求您别骗我妈的钱……\"
阿彩把打印好的招聘信息塞给姑娘:\"城东图书馆招夜间管理员,虽然要值夜班,但能看书备考公务员。\"她想起自己柜子里那摞考研资料,突然在备注栏添上\"适合在职备考\"。
皮特哥的训斥在第二天如约而至。\"你当自己是观世音?\"他摔打着考勤表,\"上个月水电费都还没收齐!\"
阿彩盯着窗台上的绿萝。那是她用提成买的,叶子边缘开始发黄,像极了那些被生活磨去锐角的求职者。\"皮特哥,如果中介所是山门,我们就是四大金刚对吧?\"她突然说,\"持国天王弹琵琶是调和,广目天王缠龙蛇是变通,增长天王持宝剑是突破,多闻天王托宝塔是守护。\"
皮特哥愣住了。他从未注意过这些摆设的含义。
\"其实您才是最像多闻天王的那个。\"阿彩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托着公司的生计,守着我们的底线。\"
那天之后,阿彩的工位上多了个存钱罐。每次帮人争取到合理待遇,她就往罐里投枚硬币。叮咚声渐渐汇成溪流,在某个加班的雨夜,她用这些钱买了热姜茶,分给所有在寒风中等面试的求职者。
皮特哥某天突然往她桌上扔了盒润喉糖:\"别误会,客户投诉你说话太多。\"他转身时,阿彩看见他通红的耳尖。
后来中介所流传起个传说:深夜值班的姑娘总会在茶水间留盏灯,给那些不敢回家的人。而阿彩知道,当黎明撕开夜幕,每个人都要回到属于自己的战场。就像她工位上那盆绿萝,在空调房里努力生长,等待某天能触到窗外的阳光。
山门外的四大金刚依然沉默,但阿彩开始相信,有些坚持就像地底的根须,虽然看不见,却能让整座山门都站得更稳些。
《山门内外》
皮特哥的西装袖口磨出毛边时,终于在会议室吞下了那颗裹着糖衣的苦果。
\"皮特啊,公司新规——劳务派遣员工社保由个人承担。\"总经理的保温杯盖拧开又合上,热气在镜片上氤氲成雾,\"你部门业绩连续三月垫底,再不达标……\"
他盯着投影幕布上跳动的数据,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当时他还是项目主管,带着实习生阿彩在工业区贴招聘广告。穿胶鞋的工头叼着烟,用扳手敲着生锈的铁门:\"小姑娘长得俊,不如跟我去KtV当领班?\"阿彩攥着传单的手背爆出青筋,被他一把拉到身后。
\"王总,社保新规涉及劳动法……\"他试图在合同条款里寻找转圜余地。
\"啪!\"总经理把钢笔拍在红木桌上,\"当年你替求职者争取工伤赔偿,害得客户撤单,是谁在董事会上保的你?\"
皮特哥感觉后颈的汗毛集体竖立,像被雨淋透的刺猬。他想起阿彩工位上那盆绿萝,浇水太多会烂根,不浇会枯死,恰似这间办公室里所有游走的灵魂。
深夜加班时,他看见阿彩又在偷偷修改岗位信息。电脑屏幕的蓝光映着她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中介不是慈善堂。\"这句话他说了三年,说给自己听,也说给每个试图在规则缝隙里种花的人听。
直到那场意外。建筑工老张从脚手架坠落,包工头消失无踪。阿彩举着变形的安全帽冲进办公室时,他正在给客户倒茶。茶水溢出杯沿,在胡桃木桌面蜿蜒成河。
\"皮特哥,工伤认定需要原合同复印件。\"阿彩的声音像绷紧的弦,\"但当时你说服客户签的是劳务协议……\"
他望着窗外霓虹,突然想起总经理办公室那幅《猛虎下山图》。原来自己才是被困在玻璃罩里的困兽,那些年替求职者争取的每分钱,都是抽在身上的荆条。
升职宴那晚,皮特哥对着镜子系领带。镜中人西装革履,眉骨处的疤痕被粉底盖住——那是三年前阻止工头时留下的勋章。酒会上,他举杯挡开总经理递来的雪茄:\"王总,劳务派遣员工社保……\"
\"啪!\"酒杯相撞的脆响惊飞了窗外的白鸽。他看见总经理眯起的眼缝里闪过精光,像极了当年工头叼烟的模样。
\"现在该叫您皮总监了。\"阿彩把辞职信拍在他办公桌上时,绿萝的黄叶正簌簌落下。她指着新修订的《劳务派遣暂行规定》:\"上个月刚实施的法规,您比谁都清楚。\"
皮特哥转动着尾戒,铂金戒圈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想起老张残缺的右手,想起阿彩柜子里那摞考研真题,想起总经理办公室那幅《猛虎下山图》的落款——原来猛虎从未下山,只是换了副皮囊。
\"中介所是座山门。\"他点燃阿彩留下的辞职信,火舌舔舐着\"仁义道德\"四个字,\"四大金刚镇守四方,有人持剑开道,就要有人托塔镇妖。\"
阿彩转身时撞翻了那盆绿萝。陶土碎裂的声响里,皮特哥忽然想起那个暴雨夜。当时他拽着阿彩在雨里狂奔,雨水混着泪水冲花了她的眼线,像两只刚出壳的雏鸟。
如今雏鸟要飞往南方,而他站在山门内,看着新来的实习生们对着铜像作揖。持国天王怀里的琵琶换了新弦,广目天王腕间的龙蛇褪了漆皮,唯有增长天王的宝剑依然寒光凛冽,多闻天王的宝塔又重镀了层金箔。
\"总监,宏远建筑要裁撤三十名工人。\"秘书推门而入,合同书在风中哗哗作响。
皮特哥在裁员协议上盖章时,听见楼下传来争执声。新来的项目专员正拦着个拄拐杖的老人,老人怀里抱着褪色的安全帽,像抱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他突然想起阿彩离职那天下着雪。雪花落进她发间,转瞬就化了,像那些终究没能熬过寒冬的理想。而此刻春寒料峭,办公室的空调嗡嗡作响,他往保温杯里丢了粒枸杞,看它载沉载浮,如同所有在规则里求生的人。
《山门内外2:荔枝劫》
皮特哥把玩着新得的犀角杯,冰裂纹里渗着暗红血渍。这是客户送的\"小玩意儿\",就像那些藏在合同条款里的陷阱,总裹着蜜糖色的外衣。
\"皮总监,宏远建筑工人的补偿金……\"秘书欲言又止,文件袋边缘磨出了毛边。
他盯着杯中晃动的红酒,忽然想起阿彩离职那天的雪。雪花落进她脖颈,融化时像极了工人们领到欠薪时滚落的泪。当时他骂她烂好人,说中介所不是解忧杂货铺,现在想来,那姑娘何尝不是一颗鲜荔枝,被人从枝头摘下,在权力的马嵬坡上滚了满身泥。
\"按新规办。\"他放下酒杯,玻璃底在桌面敲出清脆声响。新规是上个月刚修订的,把工伤赔偿砍到原价的七成。总经理在董事会上夸他\"终于开窍\",却不知他连夜删改了十三条不平等条款。
阿彩就是这时候闯进来的。她抱着个纸箱,绿萝从破洞里探出头,叶片蔫头耷脑。\"皮特哥,\"她还是改不了口,\"老张的右手,真的只能赔三万?\"
皮特哥望着窗外霓虹。对面工地灯火通明,像座不夜城。老张就是在那里摔断的手,当时包工头指着\"自愿放弃社保承诺书\",说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他记得阿彩当时把文件撕得粉碎,纸屑飘在暴雨里,像一群折翼的白鸽。
\"坐。\"他指指真皮沙发,那是上个月客户送的\"谢礼\"。阿彩没动,帆布鞋在波斯地毯上蹭出灰痕。他忽然想起她刚入职时,总爱穿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说这样跑人才市场方便。
\"中介所是山门。\"他转动着尾戒,铂金戒圈硌得指腹生疼,\"四大金刚镇守四方,持国天王弹琵琶调和阴阳,广目天王缠龙蛇能屈能伸,增长天王持宝剑披荆斩棘,多闻天王托宝塔镇守底线。\"
阿彩冷笑,绿萝叶子簌簌落下:\"现在宝塔里关的都是什么?老张的血汗钱?还是你皮总监的良心?\"
他抓起车钥匙摔门而出。地下车库的冷气扑面而来,后视镜里映出他眉骨处的疤痕——那是三年前替阿彩挡酒瓶留下的。当时客户灌她红酒,说签单就放过她,他砸碎酒瓶时,飞溅的玻璃碴在总经理的《猛虎下山图》上划了道口子。
深夜的工业区飘着铁锈味。皮特哥蹲在老张的棚屋前,看着那只残缺的手在月光下颤抖。工友说,老张总把赔偿金压在枕下,说等孙子上大学用。他摸出打火机,火苗窜起时照亮了墙上。
\"皮总监?\"沙哑的声音惊得他手一抖。老张眯着眼摸索电灯开关,暖黄光晕里,那只空荡荡的袖管晃得他眼眶发酸。
\"来看看您。\"他把信封塞进老人掌心,\"新农合能报的部分,公司补上了。\"
老张的手像枯树皮,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机油。\"阿彩姑娘呢?\"老人突然问,\"她常来帮我写补助申请,说有政策……\"
皮特哥落荒而逃。回到办公室时,发现绿萝被插在犀角杯里,嫩根在红酒中舒展,像极了某种讽刺。他想起阿彩离职时说的话:\"你总说位置越高越能做正确的事,可你现在坐的位置,明明能看见更多蝼蚁。\"
第二天,宏远建筑的裁员名单上多了行小字:工龄满十年者,补偿金上浮20%。总经理在晨会上摔了茶杯,他盯着投影幕布上的数据,突然笑出声。那些数字像极了当年阿彩工位上的绿萝,在空调房里挣扎着,等待某天能触到窗外的阳光。
山门外的四大金刚依然沉默。皮特哥知道,琵琶弦该换了,龙蛇眼珠掉了漆,增长天王的宝剑沾了灰,唯有托着的多闻宝塔,在每个加班的深夜,都亮着盏不眠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