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天空此刻灰蒙蒙的,像是被一层厚厚的尸布裹住了天光。
山脉连绵起伏,本应是生机盎然的初夏时节,此刻却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嗷呜——\"
一声凄厉的兽鸣划破寂静。
成年云豹叼着幼崽的脖颈,在山林间飞速穿梭。
它金黄色的皮毛上已经沾满了泥土和碎叶,
琥珀色的瞳孔紧缩成一条细线,里面盛满了动物最原始的恐惧。
云豹能感觉到,死亡正在身后追赶。
天际之上,一个黑色人影静静悬浮。他全身笼罩在宽大的黑袍中,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右手持着一个漆黑如墨的葫芦,葫芦口正对着下方苍翠的山脉,
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幽光。
\"开——\"
随着厉无生沙哑的声音,葫芦口突然迸发出一圈圈黑色波纹,
如同水面涟漪般向四周扩散。
黑光所过之处,树木瞬间枯萎,绿叶化为齑粉。
一只正在啃食松果的松鼠突然僵住,短短几秒内,
它饱满的身体就像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变成一具干瘪的皮囊挂在树枝上。
\"招魂。\"
黑袍人左手掐诀,身旁悬浮的一面小幡无风自动。
幡面上绣着无数扭曲的人脸,此刻那些面孔正在痛苦地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尖叫。
新死的生灵魂魄化作一缕缕灰烟,被强行吸入幡中。
云豹拼命奔跑。
它已经开启了灵智,明白天上那个恐怖的存在正在收割整片山脉的生命。
作为炼气期的灵兽,它的速度远超普通野兽,每一步都能跃出十余丈远。
但即便如此,它仍能感觉到那死亡黑光正在逼近。
\"呜...\"幼崽在母亲口中发出微弱的呜咽,
眼睛还未睁开的小生命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不安。
云豹的心脏剧烈跳动,它记得山脊另一侧有一个隐蔽的洞穴。只要能到达那里...
突然,它浑身毛发炸起。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背后袭来。
黑光扫到了它的尾巴。
\"嗷——!\"云豹发出一声痛吼,它感到生命力正在被强行抽离。
尾巴的肌肉开始萎缩,皮毛失去光泽。但它没有停下,反而爆发出更快的速度。
黑袍人冷漠地注视着下方逃窜的云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哦?炼气期的小东西,倒是比那些野兽能抗。\"
他漫不经心地调整了葫芦口的角度,\"那就多分你一些注意力。\"
第二道黑光比之前粗了一倍,如毒蛇般追向云豹。
云豹感到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它突然一个急转,跳上一棵古松,借力向另一侧的山崖跃去。
这个动作救了它一命——黑光擦着它的腹部掠过,将古松瞬间吸成干柴。
但云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它低头看着口中的幼崽,眼中流露出人性化的悲伤。
幼崽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绝望,小小的身体轻轻颤抖着。
云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幼崽轻轻放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下。
然后它转过身,面对着即将到来的黑光,弓起背,发出威胁的低吼。
它要用自己的身体为幼崽争取哪怕多一秒的时间。
湿润的舌头最后一次舔过幼崽的脸颊,云豹的眼中滴下两滴泪水。
\"人类...恶魔...\"
它用刚刚学会的人类语言,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几个字。
黑光降临了。
云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金黄的皮毛失去光泽,健美的肌肉萎缩成皮包骨。
但它至死都保持着守护的姿势,挡在幼崽前面。
幼崽似乎感应到了母亲的离去,发出微弱的哀鸣。
这声音引来了黑光的注意。下一秒,这个尚未见过世界的小生命也化为了干尸。
天空上的修士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招魂幡吸收了这对云豹母子的魂魄,
幡面里多了两个小小的豹形灵魂,正在痛苦地挣扎。
黑衣人看着面前葫芦,
只见漆黑葫芦中的血精已经积累了大半,
\"再有两处这样的山脉,就能完成上面交代的任务了吧?\"
他收起法宝,黑袍一展,化作一道黑烟向远方飞去。
身后留下的,是一片死寂的山脉——没有鸟鸣,没有兽吼,甚至连昆虫的声响都消失了。
只有干枯的树木和遍地干尸,见证着这里曾经存在过的生命。
风呜咽着穿过枯枝,像是无数亡魂的哭泣。
岩石下,云豹幼崽的干尸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仿佛只是在沉睡。
但它永远不会醒来了,连同它那用生命守护它的母亲一起,
——
中域
一座凡人城池,
街口的青石板上,阳光将往来行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马蹄声交织成市井特有的喧嚣,
却无人注意到墙角阴影里蜷缩着的两个瘦小身影。
男孩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上的麻衣早已看不出本色,
袖口和裤腿磨成了絮状,露出的手腕细得能看见骨头。
他轻轻抚摸着妹妹枯黄的发丝,指尖碰到她滚烫的额头——
小女孩正在发烧。
\"哥,我饿......\"
小女孩的声音细若蚊蝇,她仰起脏兮兮的小脸,
两个羊角辫松散开来,嘴唇因干渴裂开细小的血口。
男孩喉结滚动,三天了,除了半块发霉的粗饼,他们什么都没吃。
他想起沧灵界最后的日子,洪水冲垮房屋时,
母亲把他们推上浮木,父亲用最后力气喊着:
\"活下......\"
话随即就和母亲一起被浊浪吞没。
\"仙人骗我们......\"男孩攥紧拳头。
那些仙人说会送他们去有吃有穿的地方,
那里吃不完的食物,穿不完的衣衫。
可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后,等待他们的只有饥饿与恐惧。
最初遇到的老夫妇心善,收留了他们,可没几天村里就爆发怪病。
男孩永远记得老妇人七窍流血的样子,吓得他连夜背着妹妹逃跑。
\"嘘——\"男孩突然绷紧身体。
巷子口,一个老乞丐正阴森森地盯着他们。
几天前就是这个人打断了男孩的腿,还抢走了好心人给的两个铜板。
更可怕的是那老畜生看妹妹的眼神,像饿狼盯着羊羔。
街口突然骚动起来。
一队华贵车马缓缓行来,为首的年轻公子头戴白玉冠,腰间羊脂玉佩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
人群自动分开,议论声嗡嗡作响。
\"是张公子!\"
\"听说他作的《天情》诗连大儒都......\"
男孩本能地把妹妹往墙角塞了塞。
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快步走来,腰间铜牌叮当作响。
\"滚远点!腌臜东西!\"
为首的家丁一脚踢翻他们的破碗。
陶片飞溅划破男小女孩的脸颊,她刚要哭喊,
又想起哥哥的叮嘱,死死咬住嘴唇。
家丁揪住男孩衣领拎起来,破麻衣嘶啦裂开,露出他扭曲变形的左腿。
伤口化脓生蛆,腐臭味熏得围观者后退。
\"瘸子也敢碍眼?\"家丁狞笑着把男孩摔在地上,抬脚就往伤腿踩去。
\"不要!\"小女孩终于哭喊出声,用的是沧灵界的语言。
男孩心头一紧——完了!
前段时间那对被烧死的父子,就是因为说了异乡话被认出来的。
\"住手!\"
清朗的喝声如惊雷炸响。
张公子不知何时已到跟前,俊朗的面容因愤怒泛起潮红。
他单膝跪地查看伤势,丝毫不顾脓血弄脏秀袍。
\"去请范大夫!\"
张公子声音发颤,解下云纹披风裹住小女孩干瘦的身躯,又吩咐婢女:
\"带小丫头去马车,取些糕来。\"
紧接着,张公子看向打人的仆人,
冷冷道。
\"看你是李婶的亲弟弟,我不报官了,你走吧!\"
男孩被护卫背起时,瞥见老乞丐在巷口咬牙切齿。
护卫边走边絮叨:\"你小子真是有造化!我们公子可是此城有名的才子……
前段时间,天降异象,公子创出佳词,
我还记得是,
光痕刺破天上天,剑斩情丝缘不灭......\"
而公子父母,更是有名的善人。
说到这里,护卫突然哽咽,
\"可怜啊,\"
\"老天不开眼,那些天外异客带来的瘟疫......老爷夫人就是救人时......\"
男孩将头低下,不再敢搭话。
药香氤氲的医馆内,孙大夫剪开男孩裤管时倒吸一口冷气。
那双腿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最严重的是左腿膝盖上方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已经化脓发黑,散发着淡淡的腥臭味。
\"这腿保不住了。\"
孙大夫摇着头,手中的剪刀微微颤抖,
\"伤口已经坏死,再拖下去性命都难保。\"
站在一旁的张公子眉头微蹙。
他约莫二十出头,一袭长衫,面容清俊,
他的目光从男孩腿上移开,落在角落里紧紧攥着哥哥衣角的小女孩身上。
女孩不过五六岁年纪,小脸脏兮兮的,却掩不住精致的五官。
她身上的粗布衣裳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泛着不正常青紫色的皮肤。
张公子心头一震。自己也有个妹妹,可惜那年冬天雪太大...
\"先上药吧。\"张公子打断自己的回忆,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递给孙大夫,\"用这个。\"
孙大夫接过瓷瓶,刚打开塞子就惊得瞪大眼睛:\"这...这是...\"
\"能救命的药。\"张公子淡淡道,目光却始终没离开那对兄妹。
男孩约莫十二三岁,虽然面色惨白,嘴唇干裂,但眉宇间透着一股倔强。
即使在昏迷中,他的手仍紧紧握着妹妹的小手,仿佛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入夜后,医馆后院厢房内,男孩从昏睡中醒来。
身下是柔软的棉被,干净温暖,让他恍惚间想起了在沧灵界家时的日子。
那时父母尚在,他还是备受宠爱的小少爷,妹妹总是跟在他身后,
甜甜地叫着\"哥哥\"。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场突如其来的天灾——
父亲拼死将他与妹妹送走,二人最后的哭喊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活下去!带着妹妹活下去!\"
\"哥哥...\"
身旁传来妹妹微弱的呼唤。
男孩转头,看见妹妹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小衫,头发也被梳成了可爱的双髻,
正安安静静地睡在旁边的小床上。
男孩鼻子一酸。自从逃到这里,他们东躲西藏,受尽欺凌。
那个老乞丐发现他们后,
更是……
若不是今天偶遇那位张公子...
想到白天张公子问他\"是不是天外来客\"时的神情,男孩心头一紧。
那语气太过笃定,仿佛早已看穿他们的来历。
但张公子并未对他们不利,反而让孙大夫用珍贵的草药为他疗伤,
还保证那个老乞丐再也不会出现。
\"难道老天开眼了?\"
男孩喃喃自语,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
他小心地挪动身体,将妹妹搂入怀中。
小女孩在睡梦中本能地往哥哥怀里钻了钻,小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父亲,母亲...\"男孩看着腿上包扎整齐的伤处,
感受着药力在体内流转的温暖,
终于崩溃般地将脸埋进妹妹的头发里,无声地痛哭起来。
\"我会好好活下去的,\"他在心里发誓,\"和妹妹一起。\"
张府。
张公子静静伫立在月光下。他手中把玩着一个长长的细签,
风吹动他的衣衫,那是妹妹拿着糖葫芦哈哈大笑的场景。
与此同时,城郊乱葬岗,老乞丐的尸体静静躺在杂草丛中,
脖子上有一道细如发丝的红线。
——
夜色如墨,死寂笼罩城池。
天穹之上,一道纤细的身影无声浮现,衣袂翻飞间,如夜中鬼魅。
她指尖轻抬,一只黑漆漆的葫芦悬空而立,
葫芦口倾泻而下的黑光如毒蛇般钻入城中。
刹那间,无数细小的血流自地面升腾,如倒悬的血色瀑布,被那葫芦贪婪吞噬。
城中凡人尚在睡梦之中,却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
血肉便迅速干涸,化作一具具枯槁干尸。
床榻间,男孩猛然惊醒,瞳孔骤缩——
身旁的妹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她的肌肤寸寸干裂,眼窝深陷,
娇小的身躯在瞬息间化作一具狰狞的干尸。
“不……不!”
他惊恐伸手,却见自己的指尖也在迅速腐朽,血肉干涸,骨骼扭曲。
剧痛如烈火灼烧,他仰天嘶吼,灵魂深处迸发出滔天恨意——
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已经看见希望了,\"
明明已经……
哈哈哈……
\"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
\"仙人为什么要用谎言骗他们?\"
男孩凄惨大笑……
两道魂魄被强行抽离躯壳,冲天而起。
小女孩的魂魄浑噩茫然,如风中残烛般飘摇,
而男孩的魂魄却在极致的怨恨中扭曲,黑气翻涌,
竟开始疯狂撕咬周围的阴魂,将妹妹护在身后,如恶鬼般咆哮。
良久——
女子俯瞰下方死城,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
整座城池已无半点生机,唯有夜风掠过干尸空洞的眼眶,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她正欲离去,却忽觉小幡内异动——
一个男孩的魂魄竟在吞噬其他阴魂,
每吞一道,怨气便暴涨一分,隐隐有鬼王之相!
“有趣。”
她眸中闪过一丝赞赏,
“未成厉鬼,先具鬼王之姿……
倒是个意外收获。”
话音未落,她身影已化作一缕黑烟,消散于天际。
唯有那小幡内,男孩的魂魄仍在疯狂厮杀,黑气翻腾,
而小女孩的魂魄静静漂浮在他身后,如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