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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年,六月十五日,上午。

天色是一张揉皱的灰宣纸,阳光被揉碎了,吝啬地洒下些微暖意。风也凝滞着,汗意悄然爬上脊背,悬在每一寸紧绷的皮肤之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粘稠,那是23c与51%湿度的合谋,无声地熬煎着人心。

铁笼,粗如儿臂的铁条,在晦暗天光下泛着冰冷幽光,囚住了葡萄氏家族的未来——三公子运费业。他蜷在笼角,目光死死钉在笼外人身上,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反扑。笼外的耀华兴,呼吸粗重如拉风箱,喉头滚动着腥甜的铁锈味——那是被无形巨手扼住咽喉的窒息感。他早已料到最坏的结果:这铁笼的钥匙,根本不在田间地头,它被牢牢锁死,需要另一把钥匙才能打开!寻找的希望何其渺茫?而时间,这最冷酷的刽子手,手中沙漏的流沙正疯狂倾泻。

“锁眼…锁眼是空心的!”他猛地单膝跪地,凑近那冰冷的锁孔,指尖因用力而惨白。阳光吝啬地掠过他汗湿的鬓角,一滴汗珠沿着额角蜿蜒而下,重重砸在铁栏上,留下一道迅速被蒸腾的深色印记。远处,田训的安危像一根无形的绞索,随时准备收紧——伪装一旦戳破,此地顷刻即化为修罗杀场。

……

相隔数十丈,灼人的阳光下,另一场无声的硝烟弥漫开来。

田训背对着铁笼的方向,肩上压着沉重的货担,扁担深深勒进肩头,隔着粗布衣衫印下红痕。他面前站着的,是“刺客”演凌。此人一身短褐虽寻常,腰间那把旧镰刀却磨得雪亮,刀柄被汗渍浸透,散发着一种与农具不相称的冰冷光泽。演凌的目光穿过田训,锐利如鹰隼,直刺向远处的草木深处,那里隐约有铁笼的轮廓,以及人影晃动。

寒意瞬间窜上田训的脊梁骨,冷汗浸透内衫,黏腻地贴在背上。演凌的视线太毒,穿透了他精心编织的虚假外衣,直抵被掩盖的恐慌核心。完了,败露了?田训喉头发紧,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胸膛,几乎要破腔而出。他强撑着笑容,嘴角肌肉僵硬得如同石刻,却清晰地感到那笑容在灼灼目光下寸寸碎裂。

“咳…客官,”田训的声音干涩紧绷,每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出,“您瞧瞧这车前草?沾着新鲜露水呢,清热祛火,最是时令...”他慌忙从货担里抓起一把沾着泥点的车前草,枯叶在他微微颤抖的手中发出脆弱的窸窣声。

演凌的目光,却并未落在那把草上。那锐利的视线终于移动,越过田训的肩膀,稳稳落在了货担另一头——一只竹筐里堆满了刚从溪边摘下的野桑葚。紫黑的浆果饱满欲裂,浸润着凉凉的晨露气息,在灰霾天光下流淌着诱人的暗紫色泽。演凌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原来,”演凌的声音平平响起,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审视的重量,“你是想要我尝尝这个?”他下巴朝那筐桑葚抬了抬,目光终于从远处的铁笼移开,落在田训脸上。

田训悬在万丈深渊的心陡然一沉,巨大的虚脱感让他膝盖几乎一软。他竭力稳住身形,用力吸了口浑浊的空气,肺部火辣辣地疼——幸好,是虚惊!伪装尚未破碎!“哎哟!您老真是好眼力!”田训的声音瞬间注入了夸张的热情,却仍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飞快地捧起那筐桑葚,如同捧着自己的性命。“这可是今早溪边头一茬摘的,甜得很,您尝尝!买点回去,给娃子们解馋?”他堆起十二分的笑容,眼角的每一道褶皱都透着卑微的讨好。

演凌伸手拈起几枚桑葚,紫黑色的汁液立刻染红了他的指尖。他没有立刻品尝,只是低头看着那鲜艳的汁液,目光深沉得如同古井。田训脸上的笑意几乎凝固,心又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这短暂的喘息不过是风暴眼中的片刻死寂。眼前的演凌,绝非寻常角色。他那沉默的审视,指间残留的汁液,都渗透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现实的棋局复杂诡谲,一步踏错,即是万劫不复。

田训强迫自己呼出肺里灼烫的空气,每一息都小心翼翼。他压低声音,带着讨好的试探:“客官…还要点别的么?都是山里的鲜货...”汗水滑过他紧绷的眼角,无声地渗入鬓角。

……

铁笼旁,死神的脚步从未停歇。

耀华兴猛地直起身,视线如同焦躁的鹰隼,在周遭每一寸泥地、每一丛杂草、每一块石砾间疯狂扫掠。钥匙!钥匙!必须找到钥匙!胸腔里的心脏疯狂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远处田训的命运——那根维系着所有人性命的细弦,随时可能崩断。

“赵柳!”他的声音嘶哑紧迫,如同绷紧的弓弦,“盯紧那边田训和那‘农人’!任何异常,立刻示警!”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抽到赵柳身上。赵柳浑身一颤,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立刻扭过头去,眼睛死死盯住田训所在的方向,眼皮都不敢眨一下,仿佛要将那模糊的人影刻进瞳孔里。

“寒春!林香!”耀华兴的目光转向葡萄氏姐妹。姐姐寒春身着素雅的淡青色襦裙,此刻裙摆沾满泥点,如同被践踏的莲叶,她紧抿着唇,一双秋水般的眼眸里盛满了难以言喻的焦灼与坚韧。妹妹林香年龄更小些,一身鹅黄衣衫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小手紧紧揪着姐姐的衣袖,指节捏得发白,眼中含着惊惧的水光,却竭力学着姐姐的样子站直身体。

“搜!”耀华兴的命令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石头缝!树根底下!翻遍每一寸土!钥匙不会飞走!”他的声音在紧张的空气中劈开一道裂痕。

寒春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压入肺腑深处。她猛地蹲下身,顾不上泥土污了裙裾,双手扒开一丛茂密的狼尾草,指尖在潮湿的泥土里急促翻找。草叶锋利的边缘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划开几道细小的血痕,她却毫无知觉。泥土的气息混合着草根的苦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钻进她的鼻腔。林香紧挨着姐姐,也蹲下来,学着样子用小手在另一处泥土里乱刨,指甲缝很快塞满了黑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她的小手碰到一块埋在土里的坚硬石头,下意识地用力一抠,石头纹丝不动,反而让碎石扎进了指尖,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却死死咬住下唇没哭出声。

耀华兴自己则如同一头被围困的狼,眼神凶狠地逡巡着地面。他猛地一脚踢开一块半埋在土里的顽石,石块翻滚开去,露出底下湿润的泥土和几只惊慌逃窜的黑色蚁虫。没有钥匙。他俯身,几乎是趴在了地上,脸颊紧贴散发着土腥气和微腐落叶气息的地面,瞪大眼睛,借着微弱的天光,艰难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匿钥匙的缝隙。粗砺的沙石摩擦着他的颧骨,带来细微的刺痛。他伸出手指,不顾肮脏,深深插进石缝之间,抠挖着里面的苔藓和湿泥,指甲缝瞬间被黑泥填满。冰冷的湿气沿着指尖刺入骨髓。

汗水如同小溪,混合着沾上的泥污,肆无忌惮地在他脸上纵横流淌,勾勒出紧绷的线条。每一次徒劳的搜寻,都在无声地强调着时间的流逝和钥匙的渺茫。他每一次看向铁笼,三公子运费业那绝望而期盼的眼神都像烧红的针,深深扎进他的眼底。

“仔细点!再仔细点!任何反光、任何金属的声响!”耀华兴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野兽的低吼,再次响起,更像是鞭策自己。他强迫那双因焦灼而几乎模糊的眼睛,在那布满碎石、杂草根茎和枯枝败叶的泥地上,进行着绝望的扫雷。每一片形状可疑的落叶都令他心惊,可拾起时,只有粗糙的脉络和潮湿的腐味。

远处,田训那难辨真伪的笑声和演凌偶尔低沉的问话,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如同鬼魅的呓语,飘忽不定地钻进耀华兴的耳朵。这声音在他高度紧张的神经上跳舞,每一次声调微妙的扬升或停顿,都让他心脏骤停,仿佛在悬崖边踩到松动的石头。他甚至能幻听到金属摩擦的轻响——是钥匙?还是演凌腰间镰刀出鞘的死亡之音?

……

时间在无声地燃烧,每一粒沙漏中的沙坠落如惊雷。

耀华兴猛地直起身,腰背一阵酸胀刺痛。他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泥与汗的污渍,目光再次投向田训的方向。阳光似乎又黯淡了些,那片区域的景象更加模糊不清。田训的身影还在,但那细微的肢体语言——肩膀似乎比刚才僵硬了几分?还是纯粹因为疲惫?演凌背对着这边,只能看到他握着桑葚的手指,似乎在无意识地捻动。

“田训那边…怎么样?”耀华兴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压低声音问赵柳,视线却仍死死锁着自己的搜寻区域,手指在一堆半腐烂的落叶里徒劳地翻搅。

赵柳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还…还在说…好像还在看那桑葚…没…没动……” “好像”这两个字,充满了致命的不确定。

就在这时,寒春那边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呼!不是喜悦!是纯粹的惊喘!耀华兴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停止跳动。他猛地扭头,只见寒春正对着她刚才翻找过的一丛茂密矮灌,身体绷紧如弓弦,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指着灌木根系下方的一处阴影,眼中满是惊骇。

“怎么了?!”耀华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刮擦的锐利感。

“虫…虫子!”林香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她猛地后退一步,小脸煞白,指着灌木丛下,“好…好大的虫子!在动!”

原来是一条肥硕的黑色蜈蚣受到惊扰,正从那丛灌木根部的腐叶堆里急速蜿蜒而出,百足攒动,油亮的身躯在昏暗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幽光。

虚惊一场!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腾起的一丝希望之火,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窒息般的绝望。耀华兴的指甲死死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形印记。他深吸一口气,那股浑浊的空气仿佛带着铁锈味,沉重地压在他的肺腑之上。

“继续找!”他用尽全力才压制住那股想要嘶吼的冲动,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他强迫视线移开那令人窒息的铁笼,再次投向地面那片已被翻搅得狼藉不堪的泥地。目光一遍遍筛过碎石、草根、泥块……忽然,在一丛被翻开的蕨类植物根部,泥土的湿漉漉的深褐色中,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极其黯淡的反光点!

那是什么?

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随即以十倍的速度疯狂擂动!血液猛地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耀华兴屏住呼吸,几乎是扑了过去,动作迅猛得带倒了旁边的枯枝,发出“咔嚓”一声脆响。远处的赵柳猛地一颤,紧张地望过来。寒春和林香也停止了动作,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耀华兴的手指因极度激动而剧烈颤抖,泥土和腐殖质沾满了指缝。他小心翼翼地扒开那丛蕨草的根系,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泥土簌簌落下。那微弱的反光点逐渐清晰——不是钥匙!那只是一块指甲盖大小、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光滑的白色石英石碎片,静静地躺在黑泥里,反射着上方树叶缝隙透下的最后一缕残光。

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心窝,巨大的落差让耀华兴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他死死咬住下唇,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浸透四肢百骸,几乎要将他的意志冲垮。他猛地闭上眼,汗水混杂着尘土滑落,在紧绷的脸颊上冲出泥泞的沟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无声地收紧。

就在这时,远处骤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如同裂帛般的怒喝,刺破了沉闷的空气——

“够了!这筐桑葚里头,哪来的西域红柳刺?!”

这声音如冰锥般穿透距离,狠狠扎进耀华兴的耳膜!是演凌!伪装……终究还是败露了!

(未完待续,请等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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