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12月,深夜,南锣鼓巷95号大院,寒风卷着雪粒子拍打着窗户,苏青披着军大衣坐在煤炉边,手里捏着半截烟,盯着炉子里跳动的火苗出神。
北房老李的户籍迁移手续还没办完,派出所那边迟迟没消息,他也不急,横竖房子早晚是他的。他想的时候眼瞅着马上就63年了,光儿受到冉秋叶的照顾,他不是个冷漠无情的人,打算最近就找冉秋叶提提他父母的事儿,撑着政策鼓励,尽早回老家支援建设。
突然,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苏青眉头一皱,这个点儿了,谁会上门?他轻手轻脚地拉开门,寒风卷着雪花扑进来,门外站着的竟是许久未见的娄振华。
\"娄先生?\"苏青一愣,赶紧侧身让人进屋,\"您怎么这个点儿来了?\"
娄振华没说话,摘下呢子帽抖了抖雪,脸色阴沉得吓人。苏青心里咯噔一下,忙关上门,压低声音:\"出什么事了?\"
娄振华盯着苏青,眼神冷得像刀子:\"苏厂长,你就是这么帮我照顾小女的?\"
苏青顿时明白了——娄晓娥的事儿,娄振华知道了。\"娄先生,这事儿是我疏忽了。\"苏青叹了口气,\"我也是前两天才听说......\"
\"听说?\"娄振华冷笑,\"我闺女手上的伤都快化脓了!要不是我今天偷偷来看她,她还打算瞒着我呢!\"
苏青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娄振华凑到苏青跟前低沉说道:\"咱们也算老交情了!你要盘尼西林,我二话不说从香港给你弄!你要娄家的人脉,我哪次推脱过?\"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刺,\"现在用不上我娄家了,就觉得无所谓了是吧?\"
苏青赶紧摆手:\"娄先生,您这话可就冤枉我了!晓娥在厂里一直好好的,谁能想到突然冒出个周红......\"
\"那现在呢?\"娄振华打断他,\"你就取消个加班就完事了?那个欺负我闺女的女工呢?就这么放任不管?\"
煤炉里的火苗忽明忽暗,映得两人脸色阴晴不定。苏青深吸一口气:\"娄先生,不是不管,是现在时机不对。\"他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周红背后是李怀德,那孙子正等着我把事情闹大呢,等着抓我把柄呢!这会儿动周红,不是正中他下怀?\"
娄振华眯起眼睛:\"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开春!\"苏青斩钉截铁,\"等过了年,风声没那么紧了,您想怎么处理都行!\"
娄振华没说话,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突然冷笑一声:\"要是你觉得不方便出手......\"他眼神陡然变得危险,\"我自己来。我娄振华虽然现在见不得光,但找个人收拾个女工,还是容易的。\"
苏青心里一紧——坏了!这老狐狸要蛮干!\"娄先生!\"苏青一把按住他的手,\"您想想晓娥!前脚刚有人找她麻烦,后脚那人就出事,工人们会怎么想?\"他盯着娄振华的眼睛,\"您是要让全厂的人都戳晓娥的脊梁骨,说她资本家小姐仗势欺人吗?\"
娄振华的手突然僵住了。屋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煤炉里的煤块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娄振华突然长叹一口气,肩膀也垮了下来:\"苏厂长您说的有道理,是我想的简单了......\"他声音有些发涩,\"我刚才......太着急了。\"
苏青松了口气,递过一根烟:\"理解,理解,当父母的都这样。\"
娄振华接过烟,就着煤炉点着,深深吸了一口,突然从大衣内袋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往桌上一放。
\"啪\"的一声闷响,信封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黄澄澄的东西——两根金条!
苏青眼皮一跳:\"娄先生,您这是......\"
\"一点心意。\"娄振华吐着烟圈,\"这些年承蒙照顾,不能让你白忙活。\"
苏青盯着那两根金条,心里盘算着——这哪是什么谢礼,分明是用金条提醒他,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娄先生,\"苏青慢慢把信封推回去,\"咱们之间,用不着这个。\"
娄振华眯起眼睛:\"嫌少?\"
\"您误会了。\"苏青笑了笑,\"我的意思是,晓娥就像我亲妹子一样,您给这个,不是打我脸吗?\"
娄振华盯着苏青看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把信封又往前一推:\"好!那就当是给两个孩子的压岁钱!\"
苏青知道再推辞就矫情了,只好收下:\"那我替孩子们谢谢娄叔了。\"
\"对了,\"娄振华突然压低声音,\"还有件事......\"
他话没说完,里屋突然传来苏光的梦呓声:\"爸......尿尿......\"
两人同时噤声。
苏青赶紧起身:\"娄先生,要不咱们改天再......\"
娄振华摆摆手,起身戴上帽子:\"我改天再来。\"他走到门口,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苏青一眼,\"苏厂长,晓娥就拜托你照顾了。\"
门轻轻关上,寒风卷着最后一片雪花飘进来,落在煤炉上,\"嗤\"地化成一缕白烟。
苏青站在门口,捏着那沉甸甸的信封,心里五味杂陈——这金条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娄家这艘船,是越来越难下了。看来是要尽快想法子让娄家去往香港,只要人走了,他也就不再担心娄家的雷爆出来,炸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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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寒风刮过红星小学的水泥地坪,卷起几片枯叶。苏青目送苏光的小身影欢快地蹦进一年级一班的教室,才紧了紧军大衣的领口,转身朝教师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炉子上蹲着的铁皮水壶正滋滋冒着白汽。阎埠贵探头探脑地从隔壁数学组过来,手里捏着半根粉笔,看见苏青进门,脸上立刻堆起惯常的笑容,刚想开口套近乎:\"苏厂长……\"
苏青目光掠过他,直接落在正伏案批改作业的冉秋叶身上,打断道:\"阎老师,借您宝地,跟冉老师说两句话?\"声音不大,却让阎埠贵伸出的脚步顿在半空。
\"哎!哎!您请!冉老师正好在呢!\"阎埠贵识趣地连连点头,目光在苏青严肃的面色和略显紧张的冉秋叶之间溜了一圈,忙不迭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把门虚掩上。
门轴合拢的细微吱呀声,仿佛敲在冉秋叶心坎上。她慌忙放下红笔站起身,沾满粉笔灰的手指下意识在裤缝边擦了擦,心脏不受控制地咚咚直跳。
苏厂长亲自到学校…是为他家里的事儿?还是光儿出了什么问题?巨大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
\"咱们都坐。\"苏青拉了把椅子在她办公桌对面坐下,没有多余的寒暄,开门见山,\"冉老师,之前您来我家做家访,有些话我没说透。\"
冉秋叶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只觉手脚冰凉。她僵硬地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指尖用力到指节泛白。
\"我苏青是个干脆的,讲究个直来直去。\"苏青目光锐利,直视着她略显苍白的脸,\"我将要说的话,您不用怀疑什么,只是单纯感谢您帮着照顾光儿,你把他教得很好,孩子也喜欢你。我投桃报李,也看不得踏实做事的人倒霉。\"
冉秋叶张了张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你父亲,\"苏青吐出这三个字,清晰地看到冉秋叶瞳孔猛地一缩,身体也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他继续道,\"留美那个经历,就是一颗埋在地里不知道啥时候炸的雷。\"
冉秋叶的心沉到了谷底,苏厂长果然知道!还说得如此……赤裸裸。
\"你先别怕。\"苏青抬手压了压,\"怕解决不了问题,得想法子。\"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眼下的政策,是精简城市人口,支援农业生产。这话你肯定在报纸上看过。\"
冉秋叶点头,嗓子发干:\"是……国家有号召……\"
\"不是虚的!\"苏青打断她,语气加重了几分,\"这是风口,也是活路!趁着现在鼓励下乡,主动申请,响应号召,回你父母的老家去,档案上写得明明白白,是大公无私响应国家建设,这才是正路!\"
\"可是……\"冉秋叶被这直白的建议惊住了,让她父母放弃京城户口,高校环境,回不知多久没联系的老家乡下?
\"没有什么可是!\"苏青的语调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紧迫感,\"冉老师,你是聪明人。我告诉你,现在跑,是光荣支援,合情合理合规,没人能挑出错!要是等到……有些风刮起来,你再想走,那就是畏罪潜逃!性质天差地别!到了那时候再跑,别说保平安,说不定连命都得搭进去!\"
\"嘶——\"冉秋叶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煞白如纸。那有些风是什么风?她不敢深想,但苏青话语里森然的警告却让她浑身发冷。
\"城里的运动,从来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苏青的声音沉稳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冉秋叶心上,\"目标越大,风险越高。农村是基层,是劳动人民的汪洋大海。回了老家,本乡本土的,乡里乡亲看着长大的人,了不起跟着戴个高帽,下田劳动改造,总比城里被当成重点靶子打闷棍强!\"
办公室窗外,学生们课间活动的喧闹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模糊糊。
冉秋叶的眼神从惊恐、挣扎,最终化为一片荒凉的绝望和无助。眼泪瞬间涌上眼眶,却强忍着没掉下来。
\"苏…苏厂长我爸妈半辈子在京城…老家早就没根了…回去了怎么立足?\"她声音哽咽,带着浓浓的惶恐与不舍。
\"根是自己活出来的!\"苏青语气缓了缓,却依旧坚持,\"保命第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活着,就有翻身的时候!你现在要做的是说服二老,开春前就把申请递上去,越快越好!程序要走正规,光明正大地走!\"
他看着冉秋叶脆弱无助的样子,想起儿子苏光日渐开朗的笑脸,终究还是补了一句:\"至于你,安心在学校教书,单独立户留在京城。光儿还需要你这样的好老师。只要人在,档案在,这份光荣支援的记录在,将来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苏厂长……\"冉秋叶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砸在面前摊开的作业本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她猛地站起身,深深地对着苏青鞠躬,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我知道了,我会劝爸妈,大恩大德,秋叶…记一辈子!\"
苏青站起身:\"不是恩德,是互帮互助。记住了,最近就要把想法跟父母说定,开春立即办手续!不要等这个精简政策尘埃落定,再去申请,那时候上面就要怀疑你下乡的目的,到时候不光不会通过申请,反而会更加严格的审查!\"他重重强调了时间点的重要性。
他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像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听张校长说你会俄语?厂里技术科最近弄到一批苏联老设备的说明书,俄文原版的,看得人头大。你要是有时间,休息日能不能来帮帮忙?厂里按特殊人才给点补贴。\"这是给冉秋叶一个更体面接触轧钢厂,也是未来多一层保护的身份铺垫。
\"能!我能!\"冉秋叶连声应道,仿佛抓住了一根浮木。苏青点点头,推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