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科那间只有一扇小气窗的小黑屋,昏暗、阴冷,弥漫着尘土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气味。
李怀林在里面度过的第一个黑夜,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起初他还梗着脖子喊冤,用力拍打着铁门,威胁说李副厂长是他堂哥,放他出去之类。
但门外是死寂。没有回应,没有光线变化,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饿,深入骨髓的饥饿感像无数小虫子在啃噬他的胃,渴,喉咙干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疼痛。
恐惧,如同冰冷湿滑的毒蛇,从脚底一点点缠绕上来,勒紧心脏。这种无声的、缓慢的煎熬,远比直接的殴打更摧垮意志。
到了第二天下午,当门吱呀一声被拉开时,刺眼的光线猛地涌入,让李怀林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发出野兽般的呜咽。他看到门口逆光站着的刘卫民,以及更远处那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神情冷峻的苏青。
\"李怀林,想清楚了?\"刘卫民的声音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
李怀林嘴唇哆嗦着,想说话,却发现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水…水…长官…我冤枉…\"
\"冤枉?哪个被抓的不喊冤枉?\"苏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在小黑屋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他慢慢踱步进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李怀林紧绷的神经上。\"抱着崭新的俄国产望远镜,在国家重点单位轧钢厂外墙根底下瞎晃悠,年都不过了,亲戚也不投奔?这年头,这行为……\"
苏青俯视着瘫坐在地上的李怀林,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放在任何一个老百姓眼里,说你不是想刺探国家机密,想搞破坏?谁信?\"
\"我…我真的就是好奇…\"李怀林挣扎着想辩解。
\"好奇?不不不!\"苏青打断他,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对轧钢厂的结构布局,防御重点好奇?还是对里面核心设备的动向好奇?李怀林,你这好奇,可是能要命的!\"他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李怀林几乎喘不过气,\"坦白交代,你这个敌特在为谁做事?境外哪个组织?上线还有下线都有些什么同伙,拿了多少好处?\"
\"敌特\"这个如同炸雷般的词,终于被苏青掷地有声地抛了出来!李怀林瞬间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彻底慌了:\"不!不!苏厂长!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敌特!我…我就是…就是…\"巨大的恐惧让他脑子一片混乱,根本想不出合理的解释。
\"看来你还是没想明白。\"苏青的语气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点失望,他直起身,对刘卫民说道:\"老规矩,带他出去转转,再参观参观,醒醒脑子。咱们厂的大炉子这时候烧得可是最旺的时候。\"
\"明白!\"刘卫民狞笑一声,大步上前,像拎小鸡一样把瘫软的李怀林提溜起来,半拖半拽地带出小黑屋。
外面的阳光让李怀林下意识地闭紧了眼,但他很快就被拖拽着走向一个方向——轧钢厂的核心区域,炼钢车间附近。
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空气灼热,弥漫着铁锈和焦炭的味道。刘卫民径直把他拖到了高大的炼钢炉旁边。
正是一个出钢的间隙,炉膛内烈火熊熊,炽白的钢水在巨大炉坑里翻滚沸腾,散发着难以想象的高温。站在几米开外,那滚滚热浪已经扑面而来,仿佛要将人瞬间蒸发!
几个穿着厚厚石棉防护服,戴着防护镜的工人,正用巨大的钢钎在高温下作业,汗水滴落在脚下的钢板上,瞬间化作一缕白烟。
李怀林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他只觉得皮肤都要被烤焦了,喉咙被热浪呛得无法呼吸,眼睛都被高温刺得流泪。浓重的烟雾和恐怖的高温,让他魂飞魄散。
\"啧啧啧,真够劲啊,\"刘卫民的声音在李怀林耳边响起,充满了恶意,\"老李,你说说,这钢炉里的钢水,得有多少度?这要是掉个人进去,是不是扑通一声,就直接化了?渣都不剩,比喂猪还不如,猪还能落个囫囵下水炖汤,这个可就真没了。\"
说着,他还故意推着李怀林,往那敞开的,散发着地狱般光芒和热力的炉坑边缘挪动了一步!李怀林甚至能看清翻滚钢水表面偶尔爆裂开的气泡!
\"啊——!\"李怀林发出了濒死般的惨叫,双腿一软,裤裆间瞬间湿了一片,屎尿齐流。极度的恐惧彻底压垮了他仅剩的理智。\"我说!我什么都说!饶了我!饶了我啊!苏厂长!刘长官!我说!\"
苏青就站在稍远一点、相对没那么灼热但也绝对谈不上凉爽的位置,面无表情地看着。刘卫民嫌弃地拖着尿裤子的李怀林远离了炉口,但依旧能感受到那股逼人的热浪。
\"说吧。\"苏青的声音穿过机器的轰鸣,清晰地传入李怀林的耳朵。
李怀林瘫在滚烫的地面上,涕泪横流,语无伦次:\"是…是我堂哥…李怀德副厂长!是他!是他让我来的!他说…他说让盯着点您,看看您平时在厂里都和哪些人接触,尤其是下班后的动向…还有厂里保卫科的巡逻路线有没有变化…说…说您挡了他的路,要抓您的小辫子…\"
他一口气把李怀德私下交代的,如何找借口进厂,如何尽量不引人注意地观察等等,都倒了出来,甚至李怀德许诺给他跑腿费的事也抖落干净。
\"还算有点实话。\"苏青点了点头,示意刘卫民简单记录了一下。然后,他的话题陡然一转:\"那,跟着你堂哥做事,知不知道他在56年,利用轧钢厂后勤主任的职务便利,盗卖倒卖厂医务室药材,侵吞国有资产的事?\"
李怀林被这更重磅的、完全陌生的指控砸得晕头转向,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恐惧的惨白和彻底的懵:\"56…56年?倒…倒卖药材?我…我真不知道啊!那时候我还在老家…堂哥他…他没让我干过这些啊!苏厂长,这…这我不知道!您报公安去查!查啊!\"他是真被吓破了胆,以为苏青真要深挖这种\"旧案\"给他定罪。
苏青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李怀林眼中却比高炉的烈火更可怕。\"报公安?\"他轻飘飘地说,\"看来你还是没懂。\"他侧头,淡淡地看了刘卫民一眼,\"让他再清醒清醒,脑子里面装的都是浆糊不成?\"
刘卫民会意,猛地抽出腰间的武装带,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眼神凶狠地盯着李怀林。皮带扣金属的冰冷光泽在李怀林眼前晃动。他并没有立刻抽上去,但那架势,比直接动手更令人胆寒。
\"不要!不要打!苏厂长!饶命啊!我…我真的不知道!\"李怀林在地上缩成一团,疯狂磕头。
苏青蹲下身,近距离看着这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声音低沉而缓慢,如同恶魔的低语:\"李怀林,你是想要活,还是想现在就进去跟那钢水作伴?\"
\"活!我要活!我要活啊!\"李怀林崩溃大哭。
\"要活,就把你自己的事——都认了。还有你堂哥李怀德,56年利用职权,勾结药房人员,盗窃医务室链霉素等贵重稀缺药品,通过他认识的那个王瘸子药贩子,在东北方向的黑市高价销赃,侵吞国有资产的事情——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交待出来。一个字都不能少。\"苏青的语气不容置疑,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李怀林浑身筛糠般抖着,他现在彻底明白了。眼前这位年轻的厂长,根本就不在乎真相到底是什么!他要的,就是一份足以钉死李怀德的口供!不管这事有没有发生过!
\"我…我不知道…你们这…这让我怎么说啊…\"李怀林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是求生的本能也是残存的对堂哥的一丝情分。
\"怎么说?\"苏青的眼神冰冷得像两把锥子,\"就说你亲眼目睹?或者亲耳所闻?说王瘸子怎么跟你堂哥接头?说那批药卖了多少钱,钱又都分到了谁手里?细节,时间,地点,参与的其他人……要具体,要符合逻辑。给你一分钟想清楚。不然……\"苏青抬了抬下巴,刘卫民手中的皮带啪地一声抽在旁边的铁栏杆上,发出一声脆响,火星四溅。
那清脆又带着金属颤音的声响,成了压垮李怀林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说!我说!\"李怀林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我说!都是我堂哥!李怀德干的!就56年秋天…他…他让我跟着那个王瘸子…去北新桥那边的黑市药摊送过一次东西…是…是几个油纸包…我…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后来…后来堂哥喝醉了…他说…说医务室的药都是好东西…傻子才不弄点出来换钱…说…说那批链霉素,他至少赚了…赚了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抖索着比划,脑子里拼命回想乡下说书人讲的那些故事里的坏人交易情节,语无伦次地开始编造,生怕编得不够可信就会立刻被丢进钢水里。
苏青和刘卫民冷眼看着。一个满脸冷汗、裤裆湿透的人,在巨大恐惧下为了保命而声泪俱下编造证词的场景,诡异又令人心头发寒。
但对苏青来说,这就是他想要的口供。真实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出自李怀德的亲堂弟之口,沾满了亲人的血泪和控诉。
\"很好。这个王瘸子现在人在哪里知道怎么说吗?\"苏青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不知道,知道,就说人已经逃到乡下,现在人不知道在哪里!\"李怀林一边说一遍看苏青的反应。
\"很好,有没有可能这个王瘸子因为知道你堂哥的秘密,已经被你堂哥让人直接处理了?卫民,带李同志去清洁一下,然后……让他好好写下来,签上名,按上手印。记住,要写得清楚明白,每一件罪恶,每一个环节,都要交代清楚。特别是赃款去向,要仔细交代清楚!\"
\"是!\"刘卫民应道,带着一种完成任务后的冷酷轻松,拖起已经几乎虚脱的李怀林。
苏青顿了顿,补充道:\"同时,让他对着审讯室的灯,把这口供过程用录音机录下来。再拍几张照片,咱们保卫科留档备案,要留足影像和声音证据,防止他反悔或者翻供。\"
\"录音拍照?\"刘卫民眼中精光一闪,\"懂了!双重保险!苏厂长,我肯定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他兴奋地搓着手。
苏青看着李怀林被拖走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一份凭空构陷却\"罪证确凿\"的口供,足以在未来的风暴中将李怀德碾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