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来得格外早,十一月底,党校已经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林雅抱着晓晓站在火车站月台上,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晓晓裹着厚厚的棉袄,像个小粽子似的在她怀里扭动,好奇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妈妈,火车?\"晓晓指着远处进站的绿色车厢,奶声奶气地问。
\"对,我们坐火车去上海。\"林雅紧了紧女儿的围巾,声音轻柔,\"晓晓想不想去。\"
晓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抓住林雅的衣领不放。林雅低头亲吻女儿的发顶,目光扫过站台上形形色色的旅客——扛着麻袋的农民,拎着公文包的干部,穿着时髦喇叭裤的年轻人...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悄然改变了这个国家的面貌,而她,也将成为这变革浪潮中的一朵浪花。
\"林老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雅转身,看见党校的李大姐匆匆跑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布包。
\"还好赶上了!\"李大姐气喘吁吁地说,\"这是我和几个同学凑的,给孩子路上吃的。\"
布包里装着几个煮鸡蛋、一包饼干和两瓶橘子汽水。林雅眼眶一热:\"李姐,这...\"
\"别客气。\"李大姐摆摆手,摸了摸晓晓的小脸,\"到了家记得来信。你申请的单位落实了吗?\"
\"嗯,上海市轻工业局宣传处。\"林雅点点头,\"多亏了张教授的推荐信。\"
\"那就好。\"李大姐叹了口气,\"就是可惜了你和志远...\"
\"李姐,\"林雅打断她,声音平静,\"车要开了。\"
李大姐识趣地没再多说,帮忙提着行李送她们上了车。这是一趟开往上海的特快列车,硬卧车厢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林雅找到自己的下铺,安顿好晓晓,然后站在车窗前望着站台发呆。
一个月前,她和陈志远的离婚手续终于办完了。那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唐家动用了所有关系施压,甚至威胁要告志远强奸;陈家则为了保住儿子的前程和名声,不惜一切代价逼迫林雅放手。最终,在双方家长的\"协调\"下,林雅\"自愿\"放弃了大部分共同财产,只带走了晓晓和少量积蓄。
\"反正你一个女同志带着孩子也不好过,\"志远的母亲当时假惺惺地说,\"不如把晓晓留给我们陈家,你改嫁也方便...\"
林雅至今记得自己当时的愤怒——她几乎是拍案而起,指着陈母的鼻子说:\"当时忍你是因为你是我婆婆,不然你凭什么在我面前指手画脚。再说了,晓晓是我的命!除非我死,否则谁也别想把她从我身边带走!\"
那一刻,一直沉默的志远突然哭了。他跪下来求母亲放过林雅母女,甚至同意放弃所有财产,只求林雅能带着孩子好好生活。最终,在厂里的调解下,双方达成了离婚协议:林雅获得晓晓的抚养权,志远每月支付30元抚养费——这在1983年,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半个月的工资。
\"呜——\"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启动。站台上的李大姐挥着手渐渐远去,北京城也在视野中慢慢缩小。林雅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心中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解脱,更多的是对未来的忐忑。
\"妈妈,爸爸呢?\"晓晓突然仰起小脸问道。
车厢里的嘈杂声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林雅蹲下身,平视着女儿清澈的眼睛:\"爸爸工作忙,不能和我们一起去上海。但以后他会来看晓晓的,好吗?\"
晓晓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地点头,很快又被窗外移动的风景吸引了注意力。林雅松了口气,却感到一阵心酸——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懂离婚的含义,但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到那时,自己该如何解释?
火车驶过华北平原,窗外的景色由城市变为广袤的农田。林雅拿出笔记本,开始规划到上海后的生活。之前培训的老同学在轻工业局担任副处长,答应帮她解决住房问题;有个朋友静安区小学当老师,可以帮忙联系晓晓入托的事...虽然起步艰难,但比起留在那个充满背叛和算计的环境里,她宁愿白手起家。
\"同志,能换个铺吗?\"一个温和的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雅抬头,看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站在过道里,手里拿着车票:\"我的是上铺,但腰不太好...\"
\"可以。\"林雅收起笔记本,起身让出下铺。
\"太感谢了!\"男子连连道谢,从行李架上取下公文包,\"我叫周明,在上海社科院工作。\"
\"林雅。\"她简短地自我介绍,没有提及工作单位。
周明似乎察觉到她的戒备,识趣地没再多问,转而逗起了晓晓:\"小姑娘几岁啦?\"
\"两岁半。\"晓晓怯生生地伸出三根手指,引得周明笑了起来。
旅途漫长,在晓晓睡着的间隙,周明还是和林雅聊了起来。当得知她要去轻工业局工作时,周明眼睛一亮:\"巧了,我最近正在研究长三角地区轻工业改革,说不定以后还有工作往来。\"
林雅礼貌地笑笑,没有接话。离婚后的这一个月,她对所有男性都保持着本能的警惕。周明似乎也察觉到她的疏离,很快转移了话题,谈起上海的变化。
\"现在外滩那边开了好几家合资饭店,南京路上的商店也多了不少进口商品。\"周明的语气中带着兴奋,\"现在上海的发展速度简直是一天一个样!\"
林雅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电线杆,思绪飘远。她想起两年前和志远逛超市,两人对着橱窗里的进口电视机惊叹不已;想起志远许诺等升职后就买一台,让晓晓看动画片...那些平凡的幸福,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夜幕降临时,火车停靠在徐州站。月台上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晓晓被吵醒,揉着眼睛要水喝。林雅正翻找水壶,周明已经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干净的,给孩子喝吧。\"
\"谢谢。\"林雅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一个人带孩子出门不容易。\"周明轻声说,\"我妻子去年病逝后,我才知道照顾孩子有多辛苦...\"
林雅手一抖,差点打翻水壶。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斯文儒雅的知识分子,竟然也经历过丧妻之痛。
\"抱歉,我不该提这些。\"周明赶紧道歉。
\"没关系。\"林雅摇摇头,给晓晓喂完水,突然问,\"你孩子多大了?\"
\"儿子十岁,女儿六岁,现在由我母亲照顾。\"周明苦笑,\"社科院工作忙,经常顾不上家...\"
这段意外的交心让林雅稍稍放下了戒备。当晓晓再次入睡后,她和周明聊起了上海的教育资源和工作机会。周明热心地介绍了几个不错的托儿所,还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说有事可以找他帮忙。
\"上海人排外,但对我们知识分子还算客气。\"他半开玩笑地说,\"你德国留学的学历,在单位会很受重视的。\"
火车在夜色中继续南行。林雅靠在窗边,听着铁轨有节奏的\"咔嚓\"声,思绪万千。离婚就像一场大手术,虽然痛苦,但切除了溃烂的部分,她终于能够重新开始。而上海,这座正在苏醒的东方巴黎,将成为她和晓晓的新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