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飞扬中,破败的庙宇被夷为平地,早已被推倒碎裂的神像七零八落地散落一旁,露出了里边木制楞框和稻草填充做成的骨肉,一颗巨大的不知名的神像头颅半掩在沙砾之间,原本脸上细腻的光艳的油彩也因为沾满灰尘而显得乌突突的,仅露在外的一只眼睛半睁半闭,狭长的眼眶里乌漆点就的瞳仁麻木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庙宇旧址旁,一座刚刚完工的宗祠巍峨耸立,“祖德宗功”四个金字书就的巨大牌匾高高悬挂在祠堂门楣正中,四周回廊拱卫,正中祠堂香案上,整齐有序的排列黄氏一族先人牌位,巨大的香炉中香火鼎盛。
西集村黄氏已经在此立族三百余年,也曾供奉神明以期风调雨顺宗族平安,叩首何止千遍,灯油钱更是花了无数,就连膝下的蒲团都不知跪坏了多少,直到三年前一场云端之战。那一剑一戟的余波斜贯了半个西集村,挡者皆化为齑粉,可偏偏三百余年不曾显灵的神庙在即将被破的时候,一道白光显圣堪堪护住了自身。那一日西集村家家素缟,神明稳坐莲台。于是村民愤怒了,几锄头下去敲碎了金身,换做供奉自家祖宗。
同样的一幕在无极大陆接连上演,就连野庙淫祠也不能幸免,被纷纷捣毁。
石头喝下最后一口酒,晃了晃手里的葫芦,仍旧不死心的眯着一只眼睛看了看,才遗憾地背起葫芦。粗糙宽大的鞋底碾过神像半掩在土里的头颅大步向前,黄泥碎裂终是化为尘土,曾经明亮的釉彩也难掩如今的丑陋凄凉。
产自云中城的“谪仙”酒力蒸腾,石头漆黑的双眸更亮了,微微敞开的胸口似是也无惧这料峭的春寒。当初跟着许阳逃命的石头跌跌撞撞跑回家,看到的就是残垣断壁,父母双亲和方才六岁的妹妹在那神明一战中化作了微尘。石头跪了整整三天,然后原本沉默寡言的少年更加沉默了,再然后石头发现了残破的石墙下一个依然倔强生存的葫芦,就像孤零零留在世间的自己。
石头习惯了经常仰望天空,总想着有那么一天,总要上去用拳头和对方讲一讲道理。于是沉默寡言的石头变成了疯狂的石头,他一次次挥拳,对着沙袋,木桩,无赖,强盗,凶兽…他已经自己都不记得曾经挥了多少拳,只记得凡是他想讲理的时候,道理往往站在他这一边。毕竟,六品武夫的拳头,讲话还是有一定分量的。
石头走了,西集村再也没有可以羁绊住石头的人和事,就像挥出的拳头很难收回来一样。他要回去云中城,那里有值得他为之出拳的人。
火炜绕过学宫那一片苍翠的竹林,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温婉可人的庄妙可,脑门青筋没来由的突突跳了两下,白嫩的手指握拳嘎嘣作响,努力调动面部的肌肉尽可能的柔和一点,不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头即将发怒的狮子。
女子中等身量体态妖娆,一头齐耳黑色短发根根垂落,柔软的像是会发出光泽的黑色丝缎,更衬得肤白胜雪,大大的眼睛活泼灵动,端的是一个妙不可言的人儿。
问道学宫有两宝,“谪仙”酒和昔归茶闻名大陆。“谪仙”酒自不必多说,多少人不惜为之一掷千金也要一饱口腹之欲。昔归茶却是很少有人能喝得起,不是买不到,是你很难找到真正懂茶的人肯为你煮上一壶。秦十三娘就是其中的茶道大家,据说她煮的茶不光是用来品的,而且还有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只不过很少有人能见到。
庄妙可就是如今的茶道圣女,秦十三娘一身本领已经学到了七七八八,所以原本出身寒苦的少女一跃成为如今学宫众多子弟追逐的对象,偏偏庄妙可能很好地和所有追求者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恬静的像一朵山茶花,虽远但幽香可闻。很难想象,苦寒之地怎能长出娇艳的花。
可就这么一个可人,不知怎的偏偏对许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被有心人发现许阳不光和武王林惊晚走得近,和战王林沐晨更是一点不见外。尤其有几次分明有人亲眼看见他竟然和林溪勾肩搭背从皇宫溜出来,庄妙可对许阳的兴趣越发高涨了。哪怕无数张嘴在背地里不止一次透露给她,许阳就是个被问道钟抛弃的废柴,也没能让这份兴趣削减半分。
可偏偏许阳似乎缺少了一点所有年轻人都有的东西——美好事物对他的吸引,尤其三年前回到学宫的许阳更加沉默寡言。所以,当无数次庄妙可抓到机会对许阳用那一双剪水秋瞳剪来剪去无果后,火炜出现了。
庄妙可亲眼看见那木头一样的人在看见火炬的一瞬,原本老僧入定的一双眼睛立马有了光,弯弯的眉眼是在笑,发自内心地笑,还别说,笑起来怪好看嘞。
于是庄妙可圣女决定曲线救国,同为女子的她轻易用几声甜腻到发齁的姐姐成功解除了火炜的戒备,然后关于许阳的一切事无巨细地被当成谈资成了闺房蜜语。
后来,火炜许阳出现的地方有了庄妙可,或相请或偶遇,一口一个许阳哥哥。再后来,无数次带着幽香的小物件出现在火炜手上,然后不出意外的会多出一两个,然后不出意外的没过几天就会出现在许阳手上。
直到一个绣着可字的绣帕被庄妙可撒娇的一边嚷着好可惜一边暗示火炜可以送给许阳的时候,我们可爱的火大小姐才意识到,招贼了,引狼入室了,有人要偷猪。
“火姐姐,你这是要去哪里?”茶道圣女娇怯怯的声音响起。火炜攥拳,尽可能语调平和微笑:“无事,闲来逛逛。”
“那可正好,我也无事可做,不如一起去许阳哥哥那里走走。”
“不去。”火炜咬牙切齿。“为何不去?”
“我要去杀猪!”火炜丢下一句急匆匆跑开,她怕再多待一会儿,自己会忍不住抽死她。我敢发誓真要动起手来,火炜大小姐一定会将自身武道六品的实力疯狂的宣泄出来的。
哥哥哥哥,火炜觉得庄妙可就应该是一只下蛋的母鸡,否则怎么会咯咯咯咯地叫得这么熟练。
“杀猪?”庄妙可疑惑不解,难道学宫新增课程了,没有听说过让学宫弟子亲自杀猪的。
细长有力的手指骨节分明,干净有力的手捏着一把刻刀灵活地绕过木材的纹理,恰到好处的落刀下去,多余的木屑纷纷掉落,目不转睛的双眼注视着刻刀,刻刀再依据脑子里早已经锤炼千百次的草稿一刀刀落下,手中的木头仿佛逐渐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将要活了过来。
高高竖起的马尾被一根丝带简单地绑缚住,根根发丝分明。狭长粗壮的双眉斜斜插入鬓角,娇俏可爱的鼻子翘起,小巧可爱的嘴巴微张。一根长鞭缠绕在腰间,更显得细腰盈盈一握。许阳不免看得痴了。
哐当声响中,两扇门应声而碎,火大小姐跟着窜了进来,然后就看见了一脸猪哥相的许阳,立马火撞脑门,噼啪一声脆响,紧跟着一道鞭影划出残影奔着猪头抽了下来,然后,两根手指夹住了鞭梢,长鞭立马死蛇一般僵住不动了。
呀呵,长本事了。火炜顿感委屈,恼怒叠加让她一把撇开手中的长鞭,一步冲到许阳身后的木架旁。木架上一排排木雕随意摆放着,每一件都无声记录着许阳成长的每一天。木雕旁边三五个散发着幽幽香气的小物件吸引了火炜的注意,一把抓过摔在地上,跟着一脚一脚踩上去,边踩边恨声道:“踩死你,踩死你。”
女人生气的时候千万不要试图和她讲道理,这是许阳用刻骨铭心的血泪总结出来的,并一直奉为圭臬。所以,一直到火大小姐踩累了,许阳才走上前去,一边费力地把如同鲇鱼一样扭动的火大小姐塞进椅子,一边试图弯下身去捡起刚刚被踩进砖石东西。
“你还敢捡,又不是什么宝贵东西!”火炜气呼呼地叫道。
“你送给我的当然是宝贵的东西。”许阳微微错愕回道,一边试图从砖石缝里抠出这几样小东西。
“你…”火大小姐的俏脸腾地红了,就连洁白纤细的脖颈都红的仿佛滴血,这种状况只持续了三秒,在火炜看清许阳刚刚放在桌上的木雕那一刻,这种红温愈发达到了高潮,火炜只感觉自己脸烫得可怕,似乎从两只耳朵处一边喷着热气一边发出沸水冲开壶盖才有的呜呜声。
一道身影踉跄的栽进门里,石头胡乱地爬起来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左顾右盼,就是不敢望向屋内的二人。貌似自己知道得太多了,会不会…石头只感觉头皮发麻。窗外不知何时挑开一道缝隙的窗棂啪嗒又关上了,腾腾的脚步声迅速远离,听动静没有三百斤跑不出这气势,肯定是佟虎那厮无疑了。
而我们的火大小姐,一头扎进臂弯趴在桌子上再也没了声响,只是火红的两只耳朵无情地出卖了她。
少女的娇羞似是触动了许阳脑子里什么东西,这个货竟然三两步走到桌前,无视火炬,一把抓起木雕,一手捏住刻刀,缓缓闭上双眼。
石头愣住了,还能这么玩?一时间屋内安静得出奇,就连火炜都感觉出了异样,偷偷抬起头,就看见许阳二傻子一样似是老僧入定一般。搁你你气不气?就问你气不气?就算是瞎子看见了也得有所表示吧?你这算几个意思?
只是还不等火炜大小姐的脾气再次爆发,许阳忽然睁开了双眼,他动了。刻刀捏在干燥有力的手指间,轻轻的三五下刀笔下去,空气似是起了一层涟漪。火炜看见了火炜活了过来。
准确地说应该是火炜分明看见许阳手里的木雕竟似有了生气一般眼波流转,活了过来。石头吃惊的张大了嘴巴,就连背后去而复返的佟虎也惊诧不已。
人影闪过,许阳手里的木雕被来人抢在手里,众人这才看清不知何时高夫子竟然出现在屋里,双眼冒光,稀疏的胡须抖动,分明是内心震撼不已。
“造化之力。”良久,高夫子方才缓缓道,竟似是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气神。
“老师,我终于达到你的要求,追上了你的步伐。”许阳腼腆道。
“不,你已经超越了我,我做不到。”高夫子缓声道:“你能告诉我怎么做到的吗?”语气诚恳无比。
许阳无比尴尬挠了挠头方才缓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为了完成它,我日夜都会在脑海中细细地琢磨,每个长夜她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每次梦里我都会一点点地雕琢,一点点的打磨。”说到这,方才后知后觉心虚地看了看火炜,火炜刚刚下去的绯红又迅速爬了上来,整个人再次红温。
原来如此,高夫子沉默良久,方才把木雕放好,恭恭敬敬地对着许阳深施一礼。许阳吓得慌忙跳开,嘴里大叫:“使不得使不得。”
“没有什么使不得,学高为师,这一拜你完全受得起。”高夫子哂然道,身影一闪消失不见了,想来定是有所参悟,徒留屋中四人尴尬不已。
火炜是紧接着第二个消失的,今天的社死比以往十八年加起来都要多,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戳破了那头猪的秘密,不知道他会不会尴尬,反正自己是尴尬死了。
消失没有一会的火炜又窜了进来,一把抓起桌上自己的雕像,再次一阵风似的溜了,速度之快让石头都感到诧异:“火师妹何时身法如此矫捷,莫非轻身功夫有所精进,还是领悟了风之法则?”
“滚蛋!”佟虎许阳齐声喝道,一人一脚踹在石头屁股上,石头飞出了院墙,看去竟然比火炜还要快上几分。
“切,不开眼的家伙。”佟虎鄙夷地看着飞走的石头,一边搓手手一边谄媚道:“不愧是我佟虎认定的大哥,果然人中龙凤、盖世英才。”臭屁之情溢于言表。
然后佟虎就看见了远山,看见了湖水,而且自己离远山、湖水越来越近,屁股上才隐隐传来肉痛。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知道太多的秘密大抵都是一件痛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