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冗长而繁复的朝会终于结束，凤倾歌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挥退了所有随从，只留下贴身女官，脚步匆匆地返回揽星，她需要立刻……亲眼看看他。
推开主殿门时，玄宸已在殿中等候。他依旧是一身深色布袍，鸦青发色，墨黑眼眸隐在玄铁面具之后，身姿挺拔如孤峰寒松，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冰冷。仿佛昨夜那场差点掀翻屋顶的冲突，都未曾发生过。
“无名先生。”凤倾歌压下心头的急切，维持着帝王的雍容，在主位落座，“昨夜歇息可好？”
“尚可，谢陛下关怀。”玄宸的声音透过面具，平淡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陛下召见，可是为了探查瓶颈之事？”
他直接切入主题，没有丝毫寒暄之意，甚至连目光都刻意避开了她精心描画的眉眼和那身彰显无上尊荣的明黄凤袍。
凤倾歌心头微微一刺，面上却不动声色：“正是。有劳先生。”
玄宸上前几步，在距离御座三尺外停下。他摊开手掌，掌心向上，一股极其精纯、却又冰冷刺骨的冰魄元力缓缓凝聚，化作几缕肉眼可见的淡蓝色丝线。
“请陛下伸出手腕。”
凤倾歌依言，将一只白皙如玉、保养得宜的手腕轻轻搁在铺着锦缎的扶手上。宽大的龙袍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皓腕，肌肤细腻，腕骨线条优美。
玄宸的指尖，带着那冰冷的元力丝线，轻轻搭上了她的脉搏。
“嘶……”
在接触的刹那，凤倾歌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是因为疼痛，而是那指尖传来的温度——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瞬间激得她手腕上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
这根本不是正常修士的体温！更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在篝火旁会为她暖手的玄宸该有的温度！
面具之下，玄宸似乎毫无所觉。他眼帘微垂，全神贯注地操控着那几缕冰魄元力丝线，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缓缓探入凤倾歌的经脉之中。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更漏滴答。
凤倾歌强忍着那刺骨的寒意顺着经脉蔓延的不适感，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从他被面具覆盖的脸颊，缓缓滑落，最终定格在他紧抿的、略显苍白的薄唇之上。
那唇形……她再熟悉不过。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百年前，山坳中。
他为了替她孤身入山，身中蛇毒，高烧昏迷。军医束手无策，是她日夜守在他身边，用湿布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干裂的嘴唇。药熬好了，他却牙关紧咬，喂不进去。
情急之下，她含了一口苦涩的药汁，俯下身，用自己的唇，小心翼翼地撬开他的齿关，将药液缓缓渡入他的口中……
那时的触感，是滚烫的、柔软的，带着药味的苦涩和她自己剧烈的心跳。他的唇，即使在昏迷中，似乎也本能地微微回应了一下，带来一阵让她面红耳赤的酥麻……
而此刻。
搭在她腕脉上的指尖，冰冷如刀。
那记忆中的柔软薄唇，近在咫尺，却紧抿着，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坚硬与……死寂。
巨大的反差，如同冰与火的交织，让凤倾歌的心脏狠狠揪痛！她几乎能想象面具之下，他此刻必定是眉头紧锁，神情专注而冰冷，如同在对待一件需要修理的法器，而非……一个他曾用生命保护过的、活生生的人！
百年光阴，究竟将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就在这时，玄宸收回了指尖。那冰冷的触感骤然消失，只留下凤倾歌腕间一片刺骨的麻木。
“如何？”凤倾歌迅速收回心神，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玄宸退后一步，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医者判症般的冷酷精准：
“陛下体内灵力浩瀚磅礴，根基深厚，确已臻至人间修士所能达到的巅峰之境。”
“然则——”
他话锋一转，冰冷的字眼如同手术刀般剖析：
“陛下心脉处，郁结着一股极其顽固的燥火。此火非天火，非地火，乃“心火”。因执念过深，忧思过重，长年累月郁结于心，不得宣泄，反噬本源，焚灼灵根！”
“此乃陛下修为百年寸进之根本症结！强行冲击瓶颈，非但无益，反会引动心火，加速本源耗损！寿元之忧，大半源于此！”
心火？执念过深？忧思过重？
凤倾歌的心猛地一沉！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手。他说得……一针见血！百年寻找无果的绝望，对云舒尘的刻骨恨意，对玄宸安危的日夜忧心，对国家未来的沉重责任……如同一块块巨石，日夜压在她的心头，早已郁结成灾！只是她从未向任何人言明，更未想过这竟成了修行路上最大的阻碍！
“那……先生可有解法？”凤倾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玄宸面具下的目光似乎扫了她一眼，冰冷依旧：
“当务之急，非是强行突破，而是固本培元，平息心火，温养灵根。否则，纵有仙丹妙药，亦是抱薪救火，徒劳无功。”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口吻道：
“草民可开一方‘清心固元丹’，辅以温和灵力疏导，助陛下先行调理受损之本源，平息躁动之心火。待根基稳固，心绪平和，再图突破，方有可为。”
炼丹？
为她炼丹？
凤倾歌的心湖，因他这冷漠话语中隐含的“相助”之意，悄然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纵然他态度冰冷如霜，但他终究是愿意出手的！为了她的寿元。
“如此……便有劳先生了。”凤倾歌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微微颔首，“所需药材，先生尽管列出，朕即刻命人去取。丹炉……”
“丹炉不必。”玄宸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与疏离，“草民自有随身丹鼎，只需一僻静之处即可。”
他不想用宫中之物，更不想与她有过多牵扯。
凤倾歌眸光微闪，立刻道：“偏殿东厢清静，灵气也足，先生便在那里开炉如何？朕……也想亲眼看看先生炼丹的绝艺。” 这是借口，更是她想多靠近他片刻的私心。
玄宸沉默片刻，似乎想拒绝，但最终只是冷冷吐出一个字：“可。”
很快，所需的珍贵药材被源源不断地送入东偏殿。玄宸没有假手他人，亲自分拣、处理，动作行云流水，精准得如同演练过千万遍，却又带着一种机械般的冰冷。
丹炉被他从储物法宝中取出，并非凡品，通体黝黑，表面铭刻着玄奥的符文，散发着古朴厚重的气息——这是他在云渺宫时，云舒尘赐予他研习丹道所用之物。此刻用来为凤倾歌炼丹，其中讽刺，唯有他自己知晓。
丹药火并非凡火，而是他以精纯冰魄元力催生出的、一种奇异的冰蓝色灵焰。火焰跳跃，散发着极寒与极热交织的诡异气息，映照着玄宸鸦青的发色和冰冷的玄铁面具，更显得他身影孤寂而……莫测。
凤倾歌没有离开。她就静静地站在偏殿门口，倚着门框，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个在丹炉前专注忙碌的身影。
火光跳跃，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晃动出巨大的阴影。那冰冷的、拒人千里的姿态，与记忆中那个在离别时眼神不舍的青年身影，在光影中不断重叠、撕裂……
她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在他紧抿的唇线上。
百年前渡药的温热柔软，与眼前这冰冷紧抿的线条，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她心中翻涌着滔天的疑问与剧痛：
云舒尘……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这百年……他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那冰冷的体温……那紧抿的、仿佛再也不会对她展露一丝笑意的唇……
还有那面具之下……是否真的……已被毁去？
丹炉中，冰蓝的火焰无声燃烧，药材在炉内缓缓融化、交融。
玄宸全神贯注地操控着火候，每一个法诀都精准无误。
偏殿内，丹火幽幽。
一人炼药，心思难测。
一人凝望，心如刀绞。
唯有那冰蓝色的火焰，在两人之间无声跳跃，映照着百年时光也无法消弭的、刻骨的爱恨与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