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晚会预选现场的大礼堂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深蓝色的舞台幕布沉重地垂落,空气里飘浮着经年积累的尘埃味道,混杂着淡淡的汗水气息。观众席空无一人,只有头顶几盏大功率白炽灯投射下冷硬的光束,将舞台中央那十几个青春的面孔切割得棱角分明,也让他们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加清晰可见。
林雪萍端坐在礼堂评委席靠后的位置,面前的桌面上摊着评分表和一支按压式圆珠笔,冰凉的塑料外壳硌着她的指尖。她是高二年级组推选的教师评委之一,这个身份此刻像一件不太合体的外套箍在她身上。台上正在预演的是一个原创的青春朗诵剧,学生们感情充沛,肢体动作略显夸张。林雪萍的目光落在台上,心思却像春日墙角蔓延的藤蔓,悄然探向礼堂侧方灯光昏暗的一隅。
江明华就靠在那边一个巨大落地灯投下的扇形阴影边缘。他是学生会实践部的副部长,今晚负责现场协调和一些灯光音响设备的把关。他站得不那么端正,微微侧倚着墙,右腿随意地屈着,一只脚抵在冰凉的水磨石地板上,双手插在深蓝色校服裤兜里。昏黄的灯光堪堪描摹着他下颌锐利的线条,和他紧锁的眉心。那神情,不是对舞台表演的关注,倒像是被一道极难的物理题死死缠住了思维。他的眼睛看似随意地望向舞台方向,焦点却似乎穿透了那群跃动的身影,落在不知名的虚空里。
林雪萍知道他最近在烦恼什么。高二下学期刚开学,省级物理奥林匹克竞赛的日程便骤然压了下来,难度系数呈几何级数飙升,几道新接触的综合性热力学题目几乎耗干了他的脑力。这盏隐在暗处的落地灯旁,成了排练间隙里他短暂抽身对抗焦虑的“解题据点”。
一阵突兀而尖锐的啸叫猛然撕裂了礼堂里凝滞的空气。是后台音响设备发出的强烈反馈噪音。台上的朗诵声戛然而止,学生们错愕地僵在原地。嘈杂的议论和调试设备的呵斥立刻从后台方向涌出,像冰锥刺破了礼堂表面的平静。
林雪萍微微蹙眉。喧哗声中,她清晰地捕捉到那个灯光边缘的身影有了动作。江明华原本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抽了出来,下意识地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指尖用力按压着眉骨上方。另一只手则攥成了拳,似乎那刺耳噪音带来的不仅是感官的冲击,更是将他好不容易聚拢的思路彻底搅散。
灯光师急切的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明华!这边增益参数怎么调都还在啸叫,你过来看一眼!”
他猛地吸了口气,挺直背脊,脸上那些挣扎的线条瞬间收束,换上了一副凝神而干练的神情,快步走向传出杂音的工作台,只留给她一个融入混乱背景之中的背影。
“第十组准备!”学生干部带着扩音器的指令在空旷的观众席里回荡出嗡嗡的回声。
预选按部就班地继续,朗诵、舞蹈、小品轮番上场。林雪萍的评分表上谨慎地写下一行行数字和简短评语,专业又冷静。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抽空抬眼的余光,都精准无误地扫向后台那个忙碌的区域——江明华时而专注地盯着指示灯繁多的调音台屏幕,时而侧身跟技术组的同学快速交代着什么,偶尔还得小跑着搬动沉重的音箱支架。
“高二(三)班,合唱《星辰大海》,指导老师林雪萍。请准备!”
林雪萍的心跳快了一拍。她指导的节目要上场了。学生们鱼贯登台,蓝白色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青涩却朝气蓬勃。指挥的女生小手一挥,清澈干净的和声开始在大厅里流淌。作为指导老师,林雪萍本该全神贯注于表演效果,然而她眼角的余光依旧管不住地黏在舞台后方——江明华正专注地用眼神扫过每一个音响接口,手指在调音台的推子上做着细如毫发的微调。他微微侧着耳,似乎在捕捉每一缕声音的走向。那一刻,他凝神聆听台上声音的侧脸,在嘈杂后台的光影流转里,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魅力。
音符飞扬,歌声落下,掌声响起。学生们鞠躬退场。林雪萍在自己的评分表相应位置落笔,尽量收敛心神做出客观评判。手指握紧圆珠笔,掌心里那点微凉几乎被焐热。
漫长三个多小时,预选终于拉上帷幕。评委组宣布结果需稍后公布,人群喧闹着涌出礼堂大门,潮水般退去。嘈杂的人声、桌椅的拖拽声、被带起的穿堂风渐渐消散,偌大的空间飞速安静下来,留下空洞的回响和更显冷清的照明。
林雪萍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笔记本和笔都规整地放进浅米色单肩包里。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绷直的脊背这才允许一点疲惫感浸上来。视线下意识地投向后台区域,那个熟悉的身影正低着头,仔细核对着今晚租借设备的使用清单,最后一个技术人员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也拍拍他的肩膀离开了。偌大的后台只剩他一人。
林雪萍没有立刻过去。她轻轻地将肩上的包带调整好,指腹擦过略显冰凉的皮质表面。空气里弥漫着尘埃落定的寂静,将刚才的喧腾隔在了门外。她踩着观众席通道里磨损得光滑的阶梯,一步一步,朝着后台灯光最明亮的那片区域走去,脚步声在空旷中荡开细微的涟漪。
江明华伏在临时当作操作台的杂物柜上,台面摊开的演算稿纸几乎铺满了一隅。左手撑在台面边缘,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右手抓着一支钢笔,笔尖深深陷在草稿纸里,划拉着复杂的洛伦兹变换公式。
“是声波传递模型,还是声场扩散方程?”一个温和平静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江明华猛然从稿纸堆里抬起头,眼底还有熬夜的红丝和未散的思索迷惘。看清是林雪萍,他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眉宇间像有块沉重的石头被挪开了些许。
“是你啊……” 他放下笔,指尖下意识地按揉着酸胀的眼眶周围,“都不是。是热力学第二定律在开放系综应用下的克雷默斯问题。一个循环非平衡态,计算系统熵增。几个变量耦合得太复杂,怎么也找不到最优的数学路径……”他的声音里沉淀着浓重的水泥般的滞涩感,夹杂着一丝面对她时才流露出的迷茫和挫败。他像个迷失在迷宫中的孩子,迫切地需要一点点光。
林雪萍将包放在稍远的一张椅子上,走近一步,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他那堆如荆棘丛般缠绕的公式上。白皙的手指伸出去,指尖悬停在草稿纸上划痕最深的区域,那里有一片龙飞凤舞的公式矩阵,被反复涂改。
“这里……你预设的绝热条件边界是否绝对成立?”她的指尖轻轻点在推导核心的一处关键点上,眼神沉静,“我记得上次翻阅伯克利的热物理讲义附录,提到开放系在处理类似问题时,对边界条件的设定需要引入耗散结构的微观模型进行修正。”她抬眸看他,目光透彻,“或许,试试看引入非线性项来描述系统与环境的信息能量交换,用近似逼近算法分步处理耦合项?我记得朗道那套理论在这类问题的数值求解上有一套巧妙的拆分技巧。”
江明华瞳孔骤然一缩!她寥寥数语,精准地点在了整个推导最滞涩、也是他一直觉得不对又说不清哪里不对的死穴上。绝热边界?是的,他潜意识里一直沿用着经典平衡态的思路,忽略了这个开放系统能量交换的连续性!那个“耗散结构”的名词像一颗骤然擦亮的火星,瞬间映亮了他思维角落里那片模糊不明的阴影。
他猛地抓起笔,几乎是动作带风地将旁边废弃的草稿纸翻过来。笔尖带着前所未有的凌厉和兴奋在空白处飞快游走,龙飞凤舞地重设边界条件,勾勒非线性算符,重新组合变量的关联矩阵。思路前所未有地顺畅起来,仿佛堵塞的河道被倏然贯通。他整个身体都前倾俯在台面上,连衬衫袖口蹭到积灰都浑然不觉。专注,沉溺,被点燃!
林雪萍安静地站在他身侧,只有距离缩短到能清晰感知他写字时手臂肌肉紧绷的细微线条。她看到演算越来越顺畅,看到稿纸上诞生出全新的、严谨的公式链。空气里只剩下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他逐渐明朗清晰的呼吸节奏,仿佛紊乱的脉搏重新找到了规律的节拍。
“成了!” 十几分钟后,江明华重重吐出两个字,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抬起头,额角渗出了细细一层薄汗,望向林雪萍的眼睛却明亮如星辰,里面燃着纯粹的、属于攻克难关后的巨大喜悦和放松,“非线性修正……分步迭代……最后一步的数值解代入,完美收敛!雪萍,你真是……救命了!”那声未经大脑脱口而出的“雪萍”,在空旷寂静的后台激起细小的回响,让刚涌上心头的激动喜悦瞬间凝住了片刻,空气似乎都多了一丝温热的粘稠。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孩,眼底跳跃的光焰中,浮动着更深沉的感激与某种灼热。
林雪萍的心跳悄悄漏了一拍,脸颊微微发烫。灯光自他身后上方打来,那层薄汗沿着他鬓角滑落,喉结因说话而上下滑动,少年充满生命力的疲惫与锐气混合着扑面而来。她压下心中的波澜,弯起眼角,只轻轻颔首,声音里也染上了几分如释重负的轻快:“那就好。题目难不怕,找到节点总能打通。”她的指尖在距离他稿纸只有毫厘的上方点了点,“记得整理推导过程,每一步边界条件的物理意义和数学推演都标注清楚,省得下次卡在同样位置。”
“嗯!”他用力点头,像个认真听老师强调重点的学生。随即像是终于意识到身体极度渴望休息,江明华直起身,舒展有些发僵的后背,肩胛骨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整个人的精神气像被重新充满的气球,松快之余,更多的是一种由内而外弥漫开来的松弛感。那双刚刚还专注锐利盯着公式的眼睛,此刻自然地转向林雪萍,眼尾微微下弯,漾开清晰柔和的笑意。
这时他仿佛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今晚最该做的事,语气带了点歉然:“等我好久了吧?晚饭肯定没吃……饿坏没?”他的目光在后台扫了一圈,似乎在寻找可充饥的东西,最后只能无奈地摊手。
后台冰冷惨白的灯光落在林雪萍身上,清晰地勾勒出她眼下淡淡的青色轮廓。她下意识地抬手,掩着嘴,轻轻打了个哈欠,动作带着一种卸下紧绷后的困意:“还好,看你们忙,在观众席趴着看会儿书就过去了……是有点饿了。” 声音有些含糊,带着不设防的依赖。
“走吧!”江明华迅速把稿纸小心夹进一个硬皮文件夹里,连带那支立了功的钢笔。他利落地收拾好随身物品,拎起自己的包,朝林雪萍伸出手:“我知道‘学苑书吧’还开着,他们家的轻食简餐这会儿应该还能点。给你要份蔬菜汤和三明治?”
手伸到半途又微微顿住。这个方向刚好正对着礼堂门口,晚风卷着几片落叶从门缝钻进来。他的手停在光线半明半暗的交界处。林雪萍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掌上,没有犹豫,自然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亲近,将自己的左手轻轻搭上他的掌心。皮肤触碰的温度比想象中更暖,带着一点熟悉的薄茧摩擦感,像细微的电流窜过脉络。
江明华手指倏然收紧,旋即又察觉力道太大而立刻放轻,小心翼翼地包裹着她微凉的指尖,一种坚定的握持感无声传递。“走吧。”
礼堂侧门钥匙被值日生收回,他们需要从舞台后方的应急通道绕到教学楼再下去。这段路灯光少,只有安全出口幽绿的指示灯映着脚下。下坡,转弯,再下坡。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两人频率相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江明华的手始终稳稳地托着林雪萍的手掌。他走在外侧,手自然微垂的姿势形成一个保护性的弧度。通道里没有风,黑暗却像有了实质的颗粒感悬浮着,唯有两人交握的手,是黑暗中唯一清晰的光源与坐标。彼此肌肤相贴的温热,行走间衣物细微摩擦的悉索声,构成了黑暗中全部的世界。呼吸在不知不觉中趋向同步,沉稳而安宁。
拐过最后一个直角弯,楼梯下方出口透出教学楼主楼明亮的灯光。光线的界限清晰分明。江明华的手掌极其自然地松开了力道,仿佛只是为了让被握住的人有一个从容调整的姿态。林雪萍的手也并未立刻抽离,顺势抬起理了一下被风吹拂过肩头的发丝,动作连贯,毫无滞涩。分开只是瞬间,各自重新落入明亮的灯光之下,步履如常。只有指间残留的温热余韵和方才那寂静黑暗中紧密的相伴,无声地沉淀到心底最深处。
“明华?雪萍姐?”
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破了他们之间刚刚形成的沉静氛围。图书馆门口的银杏树下,江韵华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正等在那里,显然是在等许清瑶下晚自习。他旁边立着一个巨大的素描本卷筒,几乎有他人高。看到他们俩一起从应急通道口出来,江韵华眼睛亮了一下,几步迎上前,语气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你们怎么从那边绕出来?这么晚了还‘开会’呢?” 他刻意拉长了“开会”两个字。
江明华的表情瞬间切换得滴水不漏,随手拍了一下弟弟的脑袋:“臭小子,管那么多。你们那个海报设计搞定了?”
“当然!清瑶的设计图定了终稿,我这部分勾线也快完了,正说去图书馆找点色彩搭配的资料……明晚还得去礼堂帮她们道具组搭背景呢!”江韵华说起这个,语气是少有的热情洋溢,带着一股青春勃发的劲儿,“雪萍姐,你班上的节目道具需求清单我收到了,放心,我们部肯定配合好。”
林雪萍保持着温和的微笑点头:“辛苦了,多谢你们支持。” 她的目光落在江韵华脸上,少年因为承担任务和投入热爱而焕发出的那种光彩,与他平日课堂上的漫不经心判若两人。她自然地避开了直接对视,转而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色彩理论,中央美院出版的《视觉传达中的色彩应用案例分析》不错,库本阅览室A区,索书号J063开头的架子上应该有。”
江韵华惊喜地睁大眼睛,立刻掏出手机快速记下,连连点头:“太好了雪萍姐!我这就去找!”话音刚落,他似乎瞟见了图书馆旋转门内许清瑶的身影,立刻朝着他们做了个“待会儿见”的手势,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过去,身后那个巨大的卷筒摇晃着。
江明华含笑看着弟弟跑远的背影,转过头看向林雪萍,眼神里带着揶揄和一丝探寻:“看不出来啊林老师,‘库本阅览室A区,索书号J063’……记得这么清楚?”
夜风吹过,林雪萍几缕柔软的鬓发被吹到颊边,又被她伸手别到耳后,动作自然而优雅。她抬起脸看他,灯光在她清澈的眼底投下细碎的光点:“教师阅览室的新书目录上有推荐。正好翻阅过。”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温和而带着一种职业的精准,“你弟弟他……在艺术部很投入。人总要做自己喜欢的事。”这句结论看似平淡,却像投入静水的石子,悄然点出少年转变的内核,与她作为旁观者和老师的欣慰。
江明华怔了一下,随即意会,眼底笑意更深:“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校园小径两侧的路灯次第亮起,在初冬微凉的空气里撑开一个个暖黄的光晕。“走吧。”他轻声道。两人自然地并肩迈开步子,走向校园深处灯火温暖的食堂方向。空气中弥漫着属于青春的奋斗气息、萌动的情愫,以及悄然生发的点点光亮。无数细小的故事正在这片夜幕下酝酿,如同即将破土的春芽,只等一个生长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