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像融化的铁水般倾泻在李家废墟上。余小麦眯起眼睛,看见烧焦的房梁斜插在瓦砾堆里,像一具被斩首的巨龙骨架。空气中飘着潮湿的焦糊味,混合着消防水龙留下的水腥气。
\"我爸的书房...\"李宏伟站在东厢房的废墟前,皮鞋陷在灰烬里。他弯腰捡起半截烧变形的相框,玻璃已经碎裂,里面全家福上的李长贵正威严地微笑着。
马村长的拐杖声从身后传来,木质拐头敲在碎石上发出笃笃的闷响。余小麦回头,看见老人左腿还打着石膏,晒得黝黑的脸上皱纹比上次见时又深了几分。
\"宏伟啊。\"马村长喘着粗气站定,汗珠顺着太阳穴滑进衣领,\"查不查的都没啥用了。你爸的案子...\"他摇摇头,石膏腿在阳光下白得刺眼,\"账本、证人、银行流水,样样齐全。\"
李宏伟攥着相框的手指关节发白:\"马叔,我爸他...真的...\"
\"镇上会计昨天被带走了。\"马村长用拐杖拨开一块焦黑的木板,底下露出半本烧剩的台历,\"绿藤公司那个王经理,听说在海南被抓了。你爸是在后山树林被逮住的,当时他正带着人偷挖村民种的解毒藤...\"
余小麦看见李宏伟的肩膀突然垮了下来。西装外套上精致的肩线皱成一团,像是突然被抽走了脊梁骨。他慢慢蹲下去,相框碎片从指间滑落,在瓦砾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听办案民警说,\"马村长叹了口气,\"你爸被抓时请求抽完最后一支烟。他们就那样看着他,在警车灯下抽完了那支中华...\"
李宏伟突然抱住头,喉咙里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余小麦不确定他是在哭父亲,哭被烧毁的家,还是哭自己即将崩塌的前程——省城机关里最忌讳的就是直系亲属出经济问题。
\"我明天去县里。\"李宏伟终于抬起头,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泪痕显得格外滑稽,\"房子封条都烧没了...我想请村里人联名写个求情书...\"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把宅基地留下,我盖两间房给我妈和小雅住。\"
马村长和余小麦交换了个眼神。他们都听出了弦外之音——李宏伟那个在省城财政局当科长的媳妇,从来就没正眼看过乡下婆婆。现在出了这事,怕是更不肯接老人去住了。
\"小雅上学的事...\"余小麦刚开口,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小雅抱着她的破布娃娃跑过来,辫子散了半边,膝盖上还沾着祠堂里的香灰。她怯生生地拉住李宏伟的西装下摆:\"爸爸,奶奶醒了,说要喝粥...\"
李宏伟僵硬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结果蹭了一手头油。余小麦注意到他无名指上的婚戒不见了,只留下一圈苍白的戒痕。
\"我去熬粥。\"余小麦牵起小雅黏糊糊的手,\"祠堂厨房还有米吧?\"
马村长用拐杖敲了敲地面:\"王婶儿刚送了一袋新米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李宏伟,\"村里人...唉,都是看着你长大的。\"
李宏伟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这回他没擦,任其滴在价值不菲的西装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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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后院的土灶前,余小麦蹲着添柴火。小雅坐在小板凳上剥蒜,布娃娃歪歪扭扭地靠在灶台边。
\"阿姨。\"小雅突然抬头,鼻尖上沾着一点灶灰,\"我们要住新房子吗?\"
余小麦搅粥的手顿了顿:\"你爸爸说要盖两间新房。\"
\"妈妈会回来吗?\"
粥锅突然沸腾起来,咕嘟咕嘟的气泡炸裂声填补了尴尬的沉默。余小麦掀开锅盖,蒸汽模糊了她的表情:\"小雅想妈妈吗?\"
孩子低头继续剥蒜,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上次妈妈来,给我带了条裙子。\"她声音越来越小,\"但是奶奶说那是用爷爷的钱买的...\"
余小麦的手一抖,粥勺撞在锅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想起去年春节在村口看见的李宏伟媳妇——烫着时髦的卷发,穿着貂皮外套,站在崭新的SUV旁等丈夫,连车窗都不肯降下来和婆婆打招呼。
\"粥好了。\"余小麦撒了把葱花,\"我们给奶奶送去。\"
她们回到祠堂正屋时,李宏伟正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宅基地必须保住...你知不知道现在纪委在查什么...\"看见余小麦进来,他匆忙挂断了。
刘翠花靠坐在临时支起的行军床上,脸色比早上好了些。她颤巍巍地接过粥碗,浑浊的目光却一直盯着儿子:\"宏伟,你媳妇...\"
\"妈,先喝粥。\"李宏伟打断她,接过碗舀了一勺吹凉。
余小麦识趣地拉着小雅退出屋子。刚走到院子里,就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她要把小雅接走?休想!...\"
\"...我有什么办法?现在全局都知道我爸...\"
\"...造孽啊...那些钱...\"
小雅突然挣脱余小麦的手,跑回屋角蹲下,把布娃娃紧紧搂在怀里。余小麦跟过去,发现孩子正透过窗缝往里看,瘦小的背影在阳光下缩成一团。
\"阿姨。\"小雅转过头,黑葡萄似的眼睛里蓄满泪水,\"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了?\"
余小麦蹲下身,米粥的香气和祠堂的陈年香火味混在一起,莫名让人鼻子发酸。她把孩子搂进怀里,感觉到小雅的心跳像只受惊的小鸟。
\"不会的。\"她轻拍着孩子单薄的背脊,\"爸爸只是...\"
话没说完,祠堂大门被人推开。陆远山提着医药箱走进来,白大褂下摆沾着泥点。他看见抱在一起的两人,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刘翠花该换药了。\"
小雅突然挣脱余小麦的怀抱,扑过去抱住陆远山的腿:\"陆叔叔,你能给我奶奶打一针不疼的药吗?\"
陆远山罕见地愣了一下。余小麦看见他修长的手指悬在半空,迟疑片刻,终于轻轻落在小雅乱蓬蓬的头顶:\"嗯。\"
这个简单的音节让余小麦眼眶发热。她看着陆远山蹲下来平视小雅,医用听诊器从口袋里滑出来,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你奶奶会好的。\"他说,语气是罕见的温和,\"我保证。\"
小雅破涕为笑,脏兮兮的小手抓住陆远山的听诊器:\"这个能听见心里话吗?\"
陆远山居然笑了。余小麦怔怔地看着他嘴角那个小小的弧度,想起三年前他们第一次在县医院合作手术时,这个男人也是这样,在紧张的气氛里突然露出让她意外的温柔。
\"能听见心跳。\"陆远山把听诊器戴在小雅耳朵上,\"你听听看?\"
孩子的惊呼声被屋里突然提高的争吵声盖过。李宏伟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你以为我想吗?现在组织部门已经在查我的财产来源了!...\"
陆远山迅速站起身,余小麦看见他眼底那点温柔瞬间结冰。他大步走向正屋,白大褂在身后扬起一道决绝的弧线。
推门声打断了屋里的争吵。余小麦牵着小雅跟进去,看见刘翠花瘫在床上无声流泪,粥碗打翻在被子上,李宏伟站在窗边揪着自己的头发。
\"病人需要休息。\"陆远山的声音冷得像手术刀,\"要吵出去吵。\"
李宏伟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松开手。他抹了把脸,突然对小雅招手:\"过来,爸爸抱抱。\"
孩子怯生生地走过去,却在即将碰到父亲时被躲开了——李宏伟只是虚虚地环了她一下,生怕弄皱西装似的。
\"我去县里一趟。\"他匆匆对母亲说,眼神飘忽,\"明天...明天我带联名书回来。\"
刘翠花突然抓住儿子的手腕,枯枝般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宏伟,小雅必须留下!\"
李宏伟没有回答。他掰开母亲的手,转身时撞翻了床头柜上的药瓶。白色药片滚了一地,在青砖地面上像散落的珍珠。
余小麦弯腰去捡,听见李宏伟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余医生...能借一步说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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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外的老槐树下,李宏伟掏出一盒中华,抽出一根才发现没带火。余小麦默默递过打火机,火苗在午后阳光下几乎看不见。
\"我媳妇...\"李宏伟深吸一口烟,\"她父亲是省财政厅退休的副厅长。\"
余小麦没接话。她看着烟灰簌簌落下,想起办案民警说的,李长贵在绿藤公司后山树林被抓时,请求抽完最后一支烟的样子。
\"宅基地的事...\"李宏伟的声音发紧,\"村里真能联名?\"
余小麦望向祠堂斑驳的围墙,上面还留着去年刷的标语:\"清正廉洁,为民服务\"。\"马村长已经找人写了。\"她轻声说,\"按了二十多个手印。\"
李宏伟的烟灰掉在了锃亮的皮鞋上。他盯着那点灰烬看了很久,突然问:\"余医生,你信我爸是那种人吗?\"
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投下斑驳的光影。余小麦想起账本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想起村民们提起解毒藤被盗时的愤怒,想起李长贵在后山树林被抓的现场照片...
\"我信证据。\"她最终说。
李宏伟苦笑一声,把烟头碾在树干上:\"我爸总说,在村里干满三十年,对得起任何人。\"他抬头看向李家废墟的方向,\"现在连房子都...\"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王婶儿的大嗓门随风飘来:\"...活该!当年我家二亩解毒藤...\"
李宏伟突然抓住余小麦的手腕:\"余医生,小雅...能不能暂时...\"他的手掌潮湿冰冷,像条濒死的鱼,\"等我处理好省城的事...\"
余小麦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他精心打理的头发散了,昂贵的西装皱得像抹布,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我和陆医生会照顾她。\"她轻声说,\"等你回来。\"
李宏伟松开手,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他最后看了眼祠堂方向,转身走向村口的背影佝偻得像个小老头。
余小麦站在原地,看着他的影子被夕阳越拉越长,最后融进了那片焦黑的废墟里。不知哪家的收音机突然响了,断断续续地飘来一句戏曲唱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