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摩阿普爷爷看着寨子里家家户户屋顶上那奇异的黑色“鳞片”,听着竹棚里传来的、前所未有的沐浴欢腾,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无法再用简单的“妖术”来解释这一切。这实实在在的温暖、便利和由此产生的巨大幸福感,是任何神灵都无法轻易赐予的。他最终选择了沉默的观察,并将这一切归因于“者黑嫫族长非凡的感召力引动了未知的天地之力”。而那位从未露面、却能驱使实务学堂先生、弄来如此神物的“月生少爷”,在寨民心中已经蒙上了一层近乎“神使”或“山中精怪化身”的神秘色彩,敬畏与好奇与日俱增。
每每看到这些给自己的寨子带来了翻天覆地变化的不起眼的小玩意,者黑嫫都爱恨交加。爱的是那个死鬼(不是她的死鬼丈夫,毕竟还未圆房就在跟法国人探路的过程中失去了性命)总是时不常地给自己送来这些惊喜,大大提升了自己的权威和生活质量;恨的是据说这厮总不着家,上次自己陪他去了趟昆明,然后又不见人了。
晨雾散尽,阳光洒满山坡。寨子下方的梯田和坡地上,劳作开始了。
几把闪亮的精钢锄头和镰刀在阳光下格外耀眼。使用者是几位忠诚的黑彝叔伯和曲诺头人。锄头翻起板结的土地,轻松得如同切入黄油,效率远超那些笨重易卷刃的旧铁器。一个黑彝汉子擦着汗,对旁边的人感叹:“者黑嫫赐下的这‘神铁’,真真是祖灵保佑!往年开这片坡地要累死几头牛,现在咱们几个就快干完了!”旁边监工的莫克管家点头附和,心中盘算着:有了这些利器,开垦的新地多了三成,今年的荞麦和麻定能多收不少,寨子的仓廪会更充实。他瞥见远处几个使用旧农具的曲诺和汉人娃子,效率明显慢了一大截,心中更加确信族长分配物资的英明——恩威并施,核心生产力必须掌握在可靠的人手中。
寨子另一侧的纺织棚里,则是另一番景象。几架经过改良的织机发出更流畅、更快速的“咔哒”声。关键的金属部件(梭子、综框)取代了易损的木件,让织布效率倍增,织出的麻布也更为细密均匀。负责这里的是几位手艺最好的曲诺妇女和两个被挑选出来的、手脚麻利的汉人女娃子。一个叫阿依的曲诺姑娘熟练地操作着,脸上带着一丝自豪——能用上这“神机”,是族长对她手艺的认可。棚外堆放着打好捆的布匹,色泽和质地明显优于其他寨子的货,这已经是附近马帮点名要的“者黑细布”,能换来更多的盐、茶,甚至银子。这些财富,牢牢掌握在者黑嫫手中,是她谈判和武装寨子的底气。
两个女娃子埋头干活,脚上的镣铐限制了她们的行动范围。她们偶尔偷偷抬眼,目光扫过那闪亮的金属部件,眼中充满了无法理解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但随即又被监工严厉的目光吓得低下头。新织机带来了更多的工作量,她们的手指磨得更快,但获得的食物并未等比例增加。一个娃子不小心弄断了一根线,立刻招来曲诺监工的低声斥骂和威胁。效率的提升,并未惠及最底层。
正午的阳光最为炽烈,“祖灵灶”上的水早已滚沸,冒着腾腾热气。毕摩阿普爷爷拄着象征身份的藤杖,缓缓走到灶前。他须发皆白,眼神深邃。他并非完全相信者黑嫫关于“祖灵祥瑞”的说法,但几个月来,这灶确实带来了便利,寨子也未见灾祸。他更警惕的是这些“奇技淫巧”对传统秩序的冲击。他伸出手,感受着陶罐传来的惊人热度,又抬头看了看刺目的太阳,口中默念着古老的经文。他在尝试理解,这“天火”之力,是否真的能与祖灵的意志相通?他需要找到一种解释,一种能将新事物纳入他毕摩知识体系的方式,否则他的权威将被动摇。他决定下午要好好观测日影,或许能在古老的星象书中找到关联。
这时,武士长岩布带着几个武士,扛着刚猎到的野猪回来,引起一阵小小的欢呼。他们径直走向者黑嫫的竹楼。岩布恭敬地行礼:“嫫,巡山时碰上了,顺手打了来。皮子给您留着。”者黑嫫点点头,露出赞许的微笑:“辛苦了,岩布。肉分下去,让大家都沾沾荤腥。皮子……给阿普爷爷送去,请他鞣制了做件坎肩。”这既是赏赐,也是维系与武士阶层和毕摩关系的纽带。岩布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却越发威严的族长,想起她分发下来的更锋利的匕首(用贸易来的精铁打造)和更充足的粮食,心中再无半分轻视。她父亲和丈夫的勇武似乎在她身上以另一种方式延续——她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力量和富足。他沉声道:“是!嫫。寨墙东边有处松动,下午我带人去加固。有我们在,寨子稳如磐石!”
夕阳西下,给寨子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祖灵灶”的热水被分装到各家各户,也注满了几个大型橡胶热水袋。
者黑嫫带着阿果,亲自将一个热水袋送到寨中年纪最长的黑彝老阿嫫(她父亲的婶母)屋里。老阿嫫年轻时也曾是位厉害角色,起初对者黑嫫继位颇有微词。此刻,她抱着温热的橡胶袋,感受着那驱散寒气的暖意,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柔和:“嫫啊,这‘暖神袋’…真是好东西。你父亲…在天上看着呢,他选你,选对了。”者黑嫫心中微动,这份来自长辈的认可,比十把钢锄都珍贵。
与此同时,在寨子边缘低矮破旧的娃子棚里,却是另一番景象。结束了一天繁重劳作的汉人娃子们蜷缩在草堆上,分食着粗糙的糊糊。一个年轻娃子阿木,白天在陡坡上开垦新地,用的是钝旧的铁锄,双手磨得鲜血淋漓。他透过棚子的缝隙,望着远处黑彝竹楼透出的温暖灯火,听着隐约传来的、享用野猪肉的喧闹。他摸了摸怀里藏着的、偷偷磨尖的石片,眼中没有感激,只有冰冷的麻木和一丝深藏的恨意。新农具开垦了更多土地,意味着他们明年要耕种更多,而太阳灶的温暖和热水袋的舒适,与他们这些“会说话的牲口”毫无关系。者黑嫫的“祥瑞”,照亮了寨子的上层,却将他们更深地推入了寒冷的阴影。
夜色深沉,寒气刺骨。者黑嫫独自站在竹楼的露台上,怀中抱着温热的橡胶袋。寨中大部分灯火已熄,只有巡夜武士的火把在寨墙边规律地移动,如同警惕的眼睛。她望向王月生家族庄园的大致方向,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感激?是的,没有他提供的这些“神物”,她无法如此迅速地站稳脚跟。
警惕?也必然。虽然初次见面,就从他身上看到了与自己见过的其他男人,不管是山民、汉人还是洋人,迥异的气质,初时还暗自笑话他跟手下人一样去背行李货物,但是,当他用神仙法术变出来层出不穷的好东西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应该抓住这个男人,这个世道,一个女人太需要强有力的男人做靠山了。之前她见过其他山民头领的女儿去给县里的师爷做外室,或者去钻法国官的被窝,但是,她毕竟是一个寨子的头人。她想找一个可以互相依靠而不是完全依附的势力。这位月生少爷可能是个好的人选。但是,这一切功利的算计,在这个傻男人在驿站的炕头上为了让自己不被炸起的碎石伤到而扑到自己身上时,崩溃了。明明如果这个人不扑过来,自己就会很灵活地滚到地上躲开那些飞石流铁,他肩上的伤纯属自找,身形那么蠢笨,但是为什么自己的眼泪却流了下来?
一个汉人少爷,为何对自己这么好?他图谋什么?自己的身子?她能给他什么?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需要更多——更好的武器、更神奇的药物、或者……能彻底改变娃子效率的“神物”?她知道,娃子的怨气如同地底的暗流,新开垦的土地需要更多劳力去维持,捕捉娃子的风险也越来越大。毕摩阿普爷爷虽然暂时合作,但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始终让她不敢掉以轻心。
寨子似乎比父亲在世时更“富足”了:仓库里有更多的粮食和布匹,武士的刀更亮,老人们夜晚不再咳得那么厉害。但这“富足”建立在精钢的锋利、太阳的神力、以及娃子们无声的血汗之上。者黑嫫握紧了腰间父亲留下的匕首柄(如今也换上了月生少爷提供的精钢刃),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质感。她脚下的寨子,在“祥瑞”的光环下,正经历着一场静水深流的变迁。她是这场变迁的中心,也是所有矛盾汇聚的焦点。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祖灵灶”依旧会沸腾,而者黑寨在1900年滇南群山中的命运,正紧紧系于这位年轻女族长的手中和她背后那个神秘的“月生少爷”下一次的馈赠。夜风拂过,带来远山野兽的嚎叫和寨墙武士低沉的呼喝,提醒着她,安宁之下,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