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里山路在驮马沉稳的蹄音里丈量过去,当望山屯那圈低矮却异常结实的夯土寨墙终于出现在坡下时,日头已开始向西偏斜。寨墙外新掘的壕沟痕迹尚新,边上胡乱堆着尖利的竹签与砍下的荆棘条,分明是仓促间布下的阵势。寨门紧闭,墙垛后影影绰绰,几双警惕的眼睛在阴影里闪烁,无声地注视着坡上这群风尘仆仆的异族来客。空气凝滞,带着一种混合了泥土、汗水和紧绷敌意的沉重气息。
者黑嫫勒住头马,粗糙的手指在缰绳上无意识地捻了捻。她深邃的眼窝里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了然,随即侧过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住了马匹偶尔的响鼻:“张先生,陈先生,劳烦二位前去交涉。”
博物学家张先生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略显书卷气的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好奇。赤脚医生陈先生则要沉稳得多,他默默卸下肩头那个磨损得发白、印着红十字的药箱,点点头,没多问一句。两人在那些墙后目光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寨门紧闭的望山屯。
交涉出乎意料地顺利。当寨墙上的汉子听清两人纯正的汉话,尤其是得知陈先生是位行走山野的医者时,那层厚厚的冰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沉重的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仅容人侧身通过的窄缝。陈先生和张先生走了进去,那缝隙旋即又在他们身后合拢,将马帮和者黑嫫探究的目光隔绝在外。
屯子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牲畜粪便、潮湿柴烟和若有若无病气的沉闷味道。房屋低矮破败,人们衣衫褴褛,眼神里交织着疲惫、麻木和对外来者的好奇与戒备。陈医生的药箱成了开启信任的钥匙。当他被引到一个半塌的窝棚前,看到里面草席上躺着个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的老汉时,屯民们紧绷的神情开始松动。
“热症,拖得久了些。”陈医生蹲下身,手指搭上老汉滚烫的腕脉,声音温和而笃定。他打开药箱,取出几味草药,又仔细交代煎服的方法和避风的要点。窝棚门口围拢的人越来越多,窃窃私语声嗡嗡作响。
很快,一个抱着婴儿、面色蜡黄的妇人被推到他面前。婴儿哭得声嘶力竭,小脸憋得发紫。陈医生仔细检查婴儿的口腔和喉咙,用自制的压舌板轻轻探看,随即用干净布片裹住手指,小心翼翼地为婴儿清理阻塞呼吸的痰涎。那口堵住的浊痰终于被引出,婴儿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哭,妇人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抱着孩子就要给陈医生磕头,被他慌忙扶住。
窝棚的角落,一个汉子愁眉苦脸地脱下露趾的草鞋,露出红肿溃烂、流着黄水的脚丫子。陈医生毫不嫌弃地让他坐下,端来清水,亲自示范如何清洗伤口。“烂脚丫,湿气太重,又不洁净。”他一边用自制的药水仔细冲洗那肮脏溃烂的创面,一边讲解,“每日需用煮开晾温的水清洗,再敷上这药粉。鞋袜要勤换,哪怕没有新鞋,也要想法子晒干。”他动作麻利而轻柔,敷上药粉,用干净布条包扎好。汉子起初疼得龇牙咧嘴,待到包扎完毕,试着踩了踩地,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轻松,嘴里反复念叨着:“真…真不疼了?神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个接一个的病人被家人搀扶着,或自己挣扎着来到陈医生临时坐诊的空地。他耐心地一一诊治,或施针,或给药,或示范简单的伤口清洁包扎。他捡起一根掉落的细竹竿,在泥地上画出简易的人体轮廓,指着腹部:“这里若是疼痛难忍,万不可再喝生水,更不可揉按!”又指向肺部位置,“咳嗽、发热,需将病患安置在通风处,门窗莫要死死紧闭,浊气出,清气方能入。”他蹲在一位气息奄奄的老人身边,示范如何用湿布为老人擦拭降温,如何轻柔地翻身拍背防止褥疮。村民们围在四周,眼神从最初的茫然不解,渐渐变得专注,最后流露出一种近乎敬畏的感激。他们听不懂那些“细菌”、“通风”的新词,但他们看得见陈医生额角渗出的汗珠,看得见他手指上沾染的脓血和泥土,更真切地感受到他带来的、实实在在的缓解和希望。
有人悄悄塞给他两个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有人捧来一小碗浑浊但清澈的米酒。陈医生温和地谢绝了报酬,只叮嘱他们按方用药,注意卫生。
当张先生在一旁,试着向围观的屯民展示马帮带来的盐巴、针线和山里少见的铁器时,回应却是一片尴尬的沉默。那些粗糙实用的货物,此刻远不及陈医生药箱里那些散发着草木清香的粉末和药膏更能牵动人心。只有屯里管事的老人,凑到陈医生跟前,低声询问了几味常用药材的价钱,用一小袋铜钱换了些止血消炎的草药粉末。
夕阳的金辉给破败的屯子涂上了一层暖色,也拉长了人们的身影。忙碌告一段落,陈医生收拾药箱准备离开。那位管事的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里填满了犹豫,他搓着粗糙的手,目光在马帮驻留的方向和陈医生之间逡巡,终于压低声音,几乎凑到陈医生耳边:“先生是好人。你们…还要往前面去?”
“是,去黑虎箐。”张先生在一旁接口道。
老人的脸色瞬间变了,像是被火烫了一下。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惧,嘴唇哆嗦了几下,仿佛有千钧重物压在舌根。他死死抓住陈医生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枯瘦的手指像铁箍:“黑虎箐?去不得!万万去不得啊!”他急促地喘息着,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战栗,“那地方…邪性!听老汉一句劝,回头…另寻别的路走!”言罢,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惧怕什么,飞快地松开手,浑浊的眼睛最后深深地、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警告看了他们一眼,便佝偻着背,匆匆转身钻进了旁边低矮的土屋,留下张陈二人面面相觑,心头被这没头没尾的警告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翳。
沉重的寨门再次在他们身后合拢,隔绝了屯子里那些复杂而感激的目光。张先生和陈医生带着满腹疑云和老人那沉甸甸的警告,回到马帮歇脚的坡地。篝火已经燃起,跳跃的火光映着者黑嫫沉默的脸。
“头人,”张先生上前,将换来的铜钱和剩余的药物交还,语气沉重,“药卖出些许。只是……屯里的老人,极力劝阻我们去黑虎箐,说那地方‘邪性’,去不得。”
者黑嫫接过铜钱,随手丢进一个小皮袋里,发出几声沉闷的撞击。她正用一根细树枝拨弄着篝火,闻言动作顿了一顿,跳跃的火苗在她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她抬起眼,目光越过张先生的肩膀,投向远处暮霭沉沉的山峦轮廓,那正是黑虎箐的方向。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仿佛来自肺腑深处,轻轻逸出她的唇边。
“嗯。”她只应了这一个字。没有追问细节,没有解释缘由,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多皱一下。那声叹息像一片羽毛,落在凝滞的空气里,旋即被山风吹散,不留痕迹。她站起身,拍了拍沾在黑色百褶裙上的草屑,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歇够了,上路。”
山风呜咽着卷过林梢,吹散了望山屯那点稀薄的暖意,也将陈医生身上残留的药草气和屯子里沉闷的哀苦一并带走。马帮重新踏上蜿蜒向黑虎箐的山径,驮铃声在渐浓的暮色里敲打着愈发沉寂的空气。张先生和陈医生心头还压着那管事老人没头没尾的惊惧警告,沉默地跟在队伍中后段。山路的崎岖和疲惫掩盖了他们细微的不安。
走在前头的者黑嫫,却像换了个人。她微佝着背坐在马鞍上,头颅却昂着,那双深陷的眼窝里不再是长途跋涉的疲惫,而是射出一种近乎实质的、鹰隼般的锐利光芒。她的视线不再仅仅看着前方丈量好的路,而是不断扫视着脚下泥泞的山径、路旁杂乱的灌木丛、以及更远处山坡上任何可疑的痕迹。
她的马缰绳微微收紧,速度放得更缓,几乎是在一寸寸地检视。忽然,她勒住了马。前方一片被雨水泡软的烂泥地里,印痕狼藉。她翻身下马,靴子毫不迟疑地踩进泥泞里,蹲下身。张先生和陈医生也好奇地凑近了些。只见泥地里除了马帮驮马清晰的新蹄印,更深处,赫然压着一排排异常深陷、间隔凌乱的蹄印,以及一些拖曳的、模糊不清的印子,仿佛沉重的麻袋被粗暴地拽过。蹄印边缘,还夹杂着几道细窄、规则的凹痕,深嵌泥中。
“这……”张先生指着那些深坑和凹痕,“好多马队刚过去?还有这细印子,是什么东西拖的?”
陈医生也皱起眉,思索道:“像是很重的东西……这么多人一起走?”
者黑嫫没有抬头,粗糙的手指迅速拂开蹄印旁几片被压倒的草叶,下面赫然露出一小截断裂的、沾满泥浆的草绳头。她指尖捻了捻那粗糙的草绳纤维,眼神更冷了几分。她站起身,目光投向路边一处稍高的缓坡。那里,一片低矮的灌木丛显得异常凌乱,几根坚韧的枝条被齐刷刷地拗断,断口还很新鲜。她几步走过去,拨开浓密的枝叶,锐利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搜寻。一根带刺的荆条上,赫然勾挂着一缕极细的、靛蓝色的棉布丝线——正是汉人常穿的粗布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