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君安觑着裴恒玉的神色,跟着他来到外间,倒了盏茶,却没有端给裴恒玉,而是放在小桌上,用指尖儿沾着茶水,在桌上划了一条线,“出了议事厅后,草民查了大盛的舆图。”
他指着那条线道,“如果这条线表示浑河,”
宇文君安在水线下方,点了个圆圈儿,“浑河以南二百里,就是甘城。”
裴恒玉探头看过来,点头道,“不错!”
“那这里”宇文君安指着圆圈儿和水线之间说,“就是木兰草场!”
宇文君安又在水线的另一边,画出一块区域,说,“这个方框,就表示浑河北岸的青离草场!”
“嗯!”裴恒玉坐在桌边,道,“用心了,你继续说!”
宇文君安指着方框以外的空地说,“青离草场以西,都是突厥活动的赤露高原,”
他的指尖落在方框里,“陛下请看,不管突厥多么强悍,如果想南侵,想从他们的赤露高原袭击我们的干陈,都必须穿越犬戎。所以,只要犬戎不灭,突厥就永远无法强袭!因此陛下此次,必会保下犬戎!”
“嗯!”裴恒玉点头道,“突厥骑兵虽然厉害,但以骑兵为主,最主要的战术,就是偷袭。有犬戎这个前哨在,他们就没有办法在不惊动犬戎的前提下,偷袭甘城!因此,保下犬戎,对北疆来说,利大于弊!”
“但,”宇文君安歪头看着裴恒玉,晶亮的眼里,闪着星,又带点儿狡黠,“陛下不会出借木兰草场!”
“说说看,”裴恒玉有意点拨宇文君安,他靠进椅子里,问,“朕,缘何不会出借木兰草场?”
宇文君安的食指,点在表示浑河的长线与表示甘城的圆圈之间,他说,“木兰草场紧邻甘城,若将草场借与犬戎,有朝一日,犬戎强大后,若想效仿突厥,奇袭甘城,骑上快马,半日即可兵临城下!”
你还知道,半日即可兵临城下?
这还是那个连字都不认识的小皇子?
自己是有多蠢,相信他是个被宇文赞冷落,什么都不懂的小可怜儿?
还教导他读圣贤书?
朕就该在他昏迷时,神不知鬼不觉的一剑结果了他!
裴恒玉的心里,已经杀出一片血海,宇文君安却全然不知。
他见裴恒玉定定的看着自己出神,以为自己的论断,说到了裴恒玉心坎儿里,继续道,“陛下想保下犬戎,又不想借木兰草场,那就是想出兵了?”
见裴恒玉不答,只用那双盛着山川河泽的眼,看自己,宇文君安美滋滋道,“陛下今日原本是召令狐统领,商议出兵之策的吧?”
裴恒玉不置可否,宇文君安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只是没想到卢志忧会来,才不得不假借发作草民之名,推脱了去!只是,草民想不明白,卢志忧不过是个小将领,陛下缘何因为他的反对,闭口不谈出兵一事?”
因为他有一个大权在握、还把持朝政的爹!
裴恒玉心说,但裴恒玉不想直说,他问,“你知道,若要用兵,最重要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宇文君安歪头想了一会儿,道,“粮草!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还知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连兵书都读过了,还装不识字?
这会是摊牌了?彻底不装了是吧?
裴恒玉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直接拿圣皇剑,把这小东西给劈了。
他起身抹掉桌上的茶水,入了内室,上了榻,合衣躺在垂帷内,不说话了!
“陛下?”
“陛下?”
裴恒玉这一套动作,给宇文君安看懵了!
他跟至榻前,站在碧纱垂帷外,想问,又不敢开口,一时有些呆,心说,是你让我说的,说到一半儿,怎么又不说了?
这是什么生气了么?宇文君安双腿一软,正想着跪下,告罪!只听垂帷里又道,“大盛粮草的调配权,握在卢志忧之父——卢相的手里!”
哦!这是在生卢志忧的气!
宇文君安即将弯下去的膝盖,又挺直了!他道,“朝廷的粮草都听卢相调配?难道,除了卢相,别人就没有粮草了么?”
“盛朝的税粮分军粮和官粮,”裴恒玉面朝里,侧躺着,他闷声说,“军粮受朝廷调派,由户部收缴,再派发给各个营房,派发时间、数量,均有惯例,一般不得更改。”
宇文君安站在碧纱床帐外,巴巴的望着里面的裴恒玉,月光穿透垂帷,打在那一头银发上,竟是高不可攀的圣洁!
他的手,突然有些痒,宇文君安搓动拇指,克制着想摸一摸那银丝的冲动!
“官粮存于各地粮仓,用于平衡粮价、租借粮种、灾年赈济灾民之用,受地方官员调度,很难集中。”
裴恒玉说到这儿,翻了个身,看见宇文君安还立在碧纱外,疑惑道,“站这儿做什么?怎么不回你的榻?”
宇文君安骤然拉回思绪,心虚的问,“除了这两种粮,大盛就没别的粮了?”
“当然有!”裴恒玉看着他退到窗下的矮榻上,道,“除了税粮,剩下的就是私粮,握在地方上的富户和商贾手中,可以自行流通。”
宇文君安侧身躺下,面对着碧纱床帐里的裴恒玉,道,“军队消耗太大,商贾手里的私粮,根本不够用,是么?”
“也不全是!”裴恒玉道,“东南的桐城,因为气候温暖湿润,所种的稻米,一年三熟,单单是陈粮的储备,就够二十万大军,远征突厥三年了……”
裴恒玉瞟了一眼帐外,要不是上一世,宇文君安联合季氏,招兵买马造反逼宫,他还不知道,光是季氏存在地窖里的陈粮,就够养活一支不小的军队!
想起了季氏,上一世,自己临死前的场面,又猝不及防的涌入脑海。
血粘上脚趾的触感,仿佛又回来了,裴恒玉转了转眼,床帐内分明连一只蚊虫都没有,可他就是感觉到,千万只蚂蚁在顺着他的脚趾,往上爬。
撕咬的疼痛混着难以言说的冷,拽着他,于混沌之中,骤然陷入沉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