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夜那带着几分戏谑和试探的话语,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死寂的湖面。
瓦勒留斯抬起头,那双蓝色的眼眸,直视着林夜,眼神中不再有之前的敌意与审判,而是充满了深深的思索与挣扎。
他没有回答林夜的问题。
而是缓缓地,将手中那柄只剩下半截的、布满裂纹的凡铁大剑,轻轻地放在了身前的泥地上。
这是一个象征性的动作。
一个骑士,放下了自己的剑。
“我来,不是为了我自己。”瓦勒留斯终于开口,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我是为了一群……同样在迷雾中,寻求答案的人而来。”
林夜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心中略感意外,但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他示意瓦勒留斯继续。
“山顶指挥所的惨败,主教莫罗斯的出现,还有那座被夷为平地的山丘……这一切,像一记重锤,砸醒了很多人。”瓦勒留斯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与沉痛,“教廷的教义,告诉我们黑暗是邪恶,异端当被净化。但我们看到的,却是我们的‘盟友’在行灭世之举,而我们的‘敌人’,却在阻止他们。”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林夜:“更重要的是,你的力量。它既非圣光,也非纯粹的黑暗,却能同时驾驭这两种对立的能量,甚至……硬抗住了主教的法则领域。这种力量,完全颠覆了教廷千百年来的定义。”
瓦勒留斯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教廷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奥古斯特那样的狂信徒和投机者固然是主流,但同样有许多人,尤其是我们这些在第一线战斗的年轻骑士,早已对高层那些脱离实际、极端偏执的政策感到不满。我们忠于信仰,但我们更忠于真实与正义。我们……需要一个改变的契机,或者说,一个足以说服我们去改变的理由。”
“你的力量,你的存在,或许就是这个理由。所以,我想知道,你所掌握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它所代表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道’?”
这番话,让林夜和姜岚都感到了深深的意外。
他们原以为,这只是一场与顽固骑士的对峙。却没想到,瓦勒留斯背后,竟然还代表着一股教廷内部的、潜在的改革力量。
这盘棋的格局,瞬间被放大了。
“我的‘道’?”林夜玩味地重复着这个词,他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之下。一半身体在光明中,一半身体在阴影里。
“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骑士长。”林夜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地认真,“在你眼中,光,就一定代表正义吗?暗,就一定代表邪恶吗?”
瓦勒留斯愣住了。
这个问题,简单,却又直击灵魂。
“光,是神圣的恩赐,是生命与希望的源泉。暗,是堕落的象征,是混乱与毁灭的温床。”他几乎是本能地,说出了印刻在每一个圣职者骨子里的教条。
“说得好。”林夜鼓了鼓掌,脸上的笑容却带着一丝嘲讽,“那么,奥古斯特用圣光奴役士兵的意志,算不算正义?莫罗斯用黑暗法则阻止了古神封印的进一步破坏,算不算邪恶?”
“这……”瓦勒留斯一时语塞。
“你们的教义,从一开始就错了。”林夜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在大殿中回响,“你们把两种最本源的能量,强行贴上了‘善’与‘恶’的标签。你们崇拜光明,便试图消灭一切黑暗。就像一个人,只想要自己的右手,却想砍掉自己的左手。这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傲慢与偏见。”
他伸出自己的手,一团灰烬之力,在掌心缓缓旋转。其中,金色的光点与紫色的暗芒,如同两条互相追逐的游鱼,构成了一个微妙而和谐的平衡。
“我的力量,名为‘灰烬’。它既不属于光,也不属于暗。它诞生于光与暗的尽头,是万物归于平衡后的原点。我所信奉的‘道’,也很简单——平衡。”
“光,代表创造与秩序。暗,代表终结与混沌。两者,缺一不可。一个只有光,没有暗的世界,将会是一个停滞的、虚伪的、永恒不变的牢笼。一个只有暗,没有光的世界,则会是一片虚无的、毫无意义的死寂之地。”
林夜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未来。
“我所希望建立的新秩序,不是一个由光明主宰的世界。而是一个力量本身,不再被定义为善恶的时代。评判一个人的标准,不应该是他使用的是圣光还是暗影魔法,而是他的内心,他的行为,他究竟是在守护秩序,还是在散播混乱。”
“我的愿景,是让光明的法师与暗影的术士,可以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共同研究世界的真理。是让圣光的骑士与掌控死亡的仆从,可以站在同一面城墙上,共同抵御来自混沌的真正威胁。这,就是我的理念。”
这番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在瓦勒留斯的脑海中炸响。
他从未听过如此离经叛道,却又……如此合乎逻辑的理论。
这完全推翻了他过去数十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他感觉自己的信仰,正在剧烈地动摇,仿佛随时都会崩塌。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姜岚,也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如同山间的清泉,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骑士长,我作为‘守灯人’的传承者,可以告诉你。守灯人的职责,从来不是将灯光照亮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是确保在最深的黑暗中,也永远有一盏灯,不会熄灭。我们的使命,是维持平衡,而非裁决对错。”
她的话,成为了压倒瓦勒留斯心中最后一丝顽固的稻草。
连圣女都认同“平衡”的理念,那他一直以来坚持的“净化”,又算是什么?
瓦勒留斯脸上的表情,在挣扎、痛苦、迷茫、震撼之间,不断变换。最终,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紧绷的身体,仿佛在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坐倒在石墩上。
他没有被说服。
但他被……动摇了。
“你的理念……是异端邪说。”瓦勒留斯低着头,声音沙哑地说道,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力的事实。
“但……”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蓝色的眼眸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在莫罗斯那片绝望的‘暗之教区’面前,在我那柄象征荣耀的圣光大剑,被你的力量彻底‘杀死’的那一刻,我所坚信的一切,就已经出现了裂痕。”
“或许,你们才是对的。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走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
他站起身,神情变得无比严肃。
“我无法立刻接受你的全部理念,我也不能背叛我身后的狮鹫骑士团,背叛那些依旧信任我的兄弟。但是,我不能再作为一个被蒙蔽的、盲目的工具,去为一场错误的战争,流尽最后一滴血。”
瓦勒留斯直视着林夜,眼神中充满了决断。
“让我们做个交易吧,林夜。”
“说。”林夜的表情,依旧平静。他知道,真正的谈判,现在才开始。
“我,瓦勒留斯·冯·埃德加,将作为你在教廷与骑士团内部的眼睛和耳朵。”瓦勒留斯沉声说道,“我会利用我的一切职权和人脉,为你提供教廷高层,尤其是那些枢机主教和骑士团高层的最新动向、决策和军事部署。特别是即将到来的‘圣裁之剑’军团,我会将他们的所有情报,都第一时间传递给你。”
“作为交换,”瓦勒留斯加重了语气,“我需要你,将你所探知到的,关于黑暗教团的一切阴谋、他们的组织架构、他们的最终目的,以及关于‘古神’和‘封印’的全部真相,毫无保留地与我共享。不是告诉我一个人,而是告诉我背后,那群同样在寻求真相的骑士们。”
他顿了顿,补充道:“情报,换情报。让我们用事实,来拼凑出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在这之前,我们不是盟友,也不是敌人。我们是……合作者。”
这是一个远比“暂时休战”要深入得多,也危险得多的提议。
它意味着,双方将建立一条秘密的情报战线。瓦勒留斯将冒着被判为“叛教者”的风险,从内部传递信息。而林夜,也需要将自己掌握的核心机密,分享给一个立场尚不明确的“合作者”。
林夜看着瓦勒留斯那双坦诚而又坚定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他转头,看了一眼姜岚。姜岚对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成交。”
林夜伸出了手。
瓦勒留斯也伸出手,两只代表着截然不同立场与力量的手,在昏暗的圣所大殿中,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没有契约,没有誓言。
有的,只是在乱世之中,两个同样在寻求出路的人,达成的一份脆弱,却又至关重要的君子协定。
“这是第一份‘诚意’。”瓦勒留斯松开手,从怀中取出一枚记忆水晶,抛给了林夜,“里面有‘圣裁之剑’军团长费迪南的详细资料,包括他的性格、战斗风格、以及他最狂热的几名副官的信息。记住,费迪南比奥古斯特,要难对付一百倍。他是一个真正的、纯粹的军事家,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林夜接过水晶,点了点头:“我会小心的。”
“那么,期待你的情报。”瓦勒留斯没有再多做停留,他对着林夜和姜岚,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抚胸礼,然后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去。
当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圣所的废墟之外时,姜岚才轻声问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林夜掂了掂手中的记忆水晶,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露出了一抹充满了挑战意味的笑容。
“当然是……在客人到来之前,先把家里打扫干净。”
他的目光,望向了沼泽的另一个方向,那里,还残留着一些属于黑暗教团的、隐秘据点的能量波动。
“那个紫袍子跑了,但他的手下,可都还在这片沼泽里当缩头乌龟呢。他们搞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总得留下点什么,作为‘见面礼’,送给那位费迪南大骑士长吧?”
一场猎人与猎物身份的转换,即将在这片混乱的沼泽中,拉开序幕。而这一次,林夜的目标,不再仅仅是生存。
而是,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