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辽东太守府的宴会草草收场后,难升米在驿馆中辗转反侧,几乎未曾合眼。脑海中交替浮现的是故岛上的烽烟、卑弥弓大人殷切而绝望的眼神,以及公孙恭那沉稳却未置可否的面容。天刚蒙蒙亮,他便已起身,整理好使臣的冠服,等待着命运的下一步安排。
果然,辰时刚过,公孙恭派来的使者便到了驿馆。态度恭敬,语气却不容拖延:“太守大人有令,贵使所请之事关乎重大,不可延误。已备好车马护卫,请贵使即刻启程,前往京都汴梁觐见陛下。”
难升米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地,至少,消息已经上达天听。他不敢有片刻耽搁,立刻带领随从,登上了北汉方面准备的马车。一支约五十人的精锐骑兵队伍护卫左右,马蹄踏在襄平城清晨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打破了街市的宁静。
车队出了襄平城,一路向南,经辽西走廊,进入中原腹地。
这一段旅程,对难升米而言,是一次比十年前更加深刻的心灵震撼。如果说辽东的繁荣是边疆特有的、带着些许粗犷和野性的生机,那么中原的富庶与文明,则是一种沉淀了数千年、无处不在的磅礴气象。
宽阔的官道以黄土夯实,平整如砥,可容数辆马车并行。道旁植有杨柳,春日新绿,绵延不绝。河流之上,石拱桥如长虹卧波,精巧坚固。沿途所见村落,屋舍俨然,鸡犬相闻。田野之中,禾苗青青,农夫驱赶着牛马,使用着远比倭国先进的曲辕犁等农具,进行着精耕细作。
越往南行,城镇越是密集,规模也越大。幽州、冀州、乃至进入河南地界,每一座城池都人烟稠密,市井繁华。店铺鳞次栉比,旗幡招展,售卖着来自天南地北的货物:江南的丝绸,蜀中的锦缎,景德镇的瓷器,闽地的茶叶……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酒肆茶楼里坐满了谈天说地的客人,勾栏瓦舍中传出阵阵丝竹与喝彩。道路上,除了商旅车队,还不时可见骑着骏马、身着儒衫的士子,或乘坐着小轿、仆从跟随的官员。
“这……这才是真正的天朝上国啊……”难升米的副使扒在车窗边,看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相比起来,我邪马台国的王城,简直如同乡野村落一般。”
难升米沉默地点了点头,内心受到的冲击更为剧烈。他看到的不仅仅是物质的丰饶,更是一种高度发达的社会组织、文化氛围和生活秩序。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清晰地知道自己在这个庞大帝国中的位置和角色,并安然地生活其中。这种深入骨髓的文明底蕴,是偏居海隅、部落林立的倭国难以想象的。
他甚至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念头:若能长久居住于此,沐浴在这片文明的光辉之下,远离故岛的纷争与杀戮,该是何等的幸事?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让他感到一阵羞愧,立刻强行压下,但那份对安宁与文明的向往,却已深植心底。
话非一日可表。经过长达月余的跋涉,车队终于抵达了北汉国的都城——汴京。
当那座巨城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难升米和所有随从都屏住了呼吸。高耸入云的城墙蜿蜒如龙,望不到尽头。城墙上旌旗招展,甲士林立。护城河宽如江面,波光粼粼。巨大的城门洞开,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喧嚣声浪扑面而来,仿佛整个世界的中心就在此处。
进入城内,难升米更是觉得自己如同溪流汇入了大海。笔直宽阔的御道,两旁店铺林立,楼宇高耸,雕梁画栋,极尽繁华。行人摩肩接踵,服饰各异,语言多样,显然来自帝国各地乃至异域番邦。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香料和脂粉的混合气味,耳边充斥着叫卖声、说唱声、车马声,构成一曲宏大而永不落幕的都市交响。
他被安排住进了专门接待外国使臣的四方馆,馆舍华丽,陈设精美,侍从周到。但他无心享受,只是焦急地等待着皇帝的召见。
数日后,宫中传来旨意,皇帝将于次日早朝后,在偏殿接见倭国使臣。
这一夜,难升米几乎彻夜未眠。他反复思索着见到皇帝时该如何措辞,如何行礼,如何将故国的危难和恳求,最有效地传达给这位决定邪马台国命运的人。
次日,在宫廷内侍的引导下,难升米身着最庄重的使臣礼服,亦步亦趋地走入深邃的皇宫。宫殿巍峨,金碧辉煌,侍卫肃立,气氛庄严肃穆。他终于来到了接见的偏殿,只见殿内陈设典雅,御座之上,端坐着一人,正是北汉皇帝吴权。
时隔近十年,吴权皇帝看上去比难升米记忆中苍老了不少,两鬓已见斑白,眼角也增添了皱纹。但他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有神,透着洞悉世情的精明与掌控一切的威严,精神显得十分矍铄。
难升米不敢直视,按照之前学到的礼仪,快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额触地,用尽全身力气,用他那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高呼:“外臣……倭国使臣难升米,叩见北汉大皇帝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御座上的吴权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仪:“平身吧。赐座。”
“谢陛下隆恩!”难升米再拜,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在一张内侍搬来的绣墩上欠身坐下。
“难升米,一别近十载,你再度来访,朕心甚慰。只是观你神色匆匆,想必此行,并非寻常朝贡吧?”吴权开门见山地说道,目光如炬,仿佛能看穿人心。
难升米心中一紧,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连忙起身,再次跪倒,将之前在辽东对公孙恭所述之言,更加详细、更加悲切地重新陈述了一遍。从女王卑弥呼被囚、金印失踪,到国相相壹勾结部落发动叛乱,攻陷国都,再到卑弥弓营救女王不利,携残部退守傩岛,危在旦夕……他声泪俱下,说到动情处,更是泣不成声。
“……陛下!”他最后重重叩首,额头贴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那相壹逆贼,篡权夺国,囚禁君主,实乃人神共愤!我邪马台国世代奉汉家正朔,视北汉为父母之邦。今王室蒙尘,国祚将倾,唯有上国可依!外臣奉卑弥弓大人之命,冒万死渡海而来,恳请陛下念在宗藩之情,速发天兵,跨海东征,助我邪马台平叛复国!若能如此,我邪马台举国上下,愿永世为北汉藩篱,岁岁朝贡,永不背弃!”
说完,他便伏在地上,不再抬头,等待着最终的裁决。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他压抑的抽泣声细微可闻。
御座之上,吴权听完难升米的泣诉,并没有立刻回应。他身体微微后靠,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目光变得幽深而复杂,陷入了长时间的沉吟。
他不是不相信难升米的话,也不是不想派兵。作为一个穿越者,他的思维远比这个时代的普通人更加复杂和矛盾。
在他的灵魂深处,来自后世的记忆碎片如同幽灵般萦绕不去。他“记得”就是这个倭国,在千年之后,会对这片他如今统治的土地,发动一场何等残酷、何等血腥的侵略战争。他“记得”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在后世被称作“中国人民”,如何在巨大的牺牲和苦难中,历经八年浴血奋战,才最终赢得了那场“抗日战争”的胜利。
一个无比诱人,却又带着巨大风险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滋长:
“倘若……倘若我现在就出兵,趁着倭国内乱,一举将其彻底掌控,使其成为华夏永久的附庸,甚至……将其文化、血脉逐渐同化。那么,一千多年后,那片岛屿上的子孙后代,是否就没有能力,再也没有机会,发动那场给中华民族带来深重灾难的侵华战争了呢?”
这个想法,带着一种改变历史轨迹的强烈诱惑,如同魔鬼的低语,在他耳边回响。若能成功,他吴权,岂非成了为后世子孙铲除巨大隐患的千古一帝?
然而,现实的重重阻碍也立刻浮现脑海。跨海远征,补给困难,水土不服,倭人凶悍……即便能打赢,北汉需要投入多少国力?会不会因此导致国内空虚,给西蜀和东吴以可乘之机?这其中的风险和代价,实在太大了。
更重要的是,历史的惯性真的如此容易被改变吗?强行干预一个文明的进程,会引发怎样不可预知的后果?
两种思绪在他脑中激烈交锋,让他难以决断。
良久,吴权才缓缓抬起头,看着依旧伏在地上,身体因紧张和期待而微微颤抖的难升米,用一种听不出喜怒的平静语气说道:
“贵使之请,朕已深知。邪马台国之事,朕亦感痛心。然,跨海用兵,非比寻常,关乎国运,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垂手侍立的几位重臣,继续说道:“此事,朕需与三省六部、诸位将军,仔细商议,权衡利弊,方可决断。你且先回四方馆安心等待,一有决议,朕自会派人告知于你。”
“陛下……”难升米抬起头,还想再说什么,但看到吴权那深邃而不可捉摸的眼神,终究将话咽了回去,只能再次叩首,“外臣……遵旨,谢陛下!”
他知道,皇帝没有当场拒绝,已是最好的结果。但等待的煎熬,以及对故国命运的担忧,让他每一步走出大殿的脚步,都显得无比沉重。
而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吴权,望着难升米离去的背影,眼神依旧复杂。他心中的那场关于历史、关于未来、关于代价的辩论,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