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青听得眼皮直跳，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他想起了自己前几日呈上的，关于京畿水利修缮的奏折，上面只用了“数十里”、“数丈”之类的模糊字眼。
两相对比，简直是云泥之别！这个孔长瑞，是妖怪吗？
他真的只是一个国子监生？他那脑子，是算盘做的吗？
殿内的气氛，变得愈发诡异。期待中的腥风血雨没有来。等到的，却是这些“鸡毛蒜皮”、“鄙俗不堪”的民生小事。
百官们看不懂。
他们完全看不懂皇帝的意图。
这位年轻的帝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把孔长瑞捧得这么高，难道就是为了让他来朝堂上，给他们这些朝廷大员，上一堂别开生面的“种地教学课”？
这简直比直接砍了他们的头，还要让人难受！是一种智商和尊严上的双重碾压！
李睿看着下面那些神色各异，坐立不安的臣子，嘴角终于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就是要让这些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家伙明白一个道理。在朕的朝堂上，你们懂的，朕懂。你们不懂的，朕也懂。而朕懂的，你们，最好给朕乖乖地学着懂！
李睿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户部尚书那张已经有些发白的脸上。
户部尚书心头猛地一跳，一股灭顶之灾般的预感涌上心头。
大殿里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在铜炉里的声音。
只听李睿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同一柄重鎚，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对了，朕听说，西山矿村那笔五十万两的安置款，最后入库的，只有五万两？”
来了！终于来了！那把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刀，终究还是要落下来了！
户部尚书双腿一软，几乎就要跪倒在地。然而，李睿却根本不给他开口求饶的机会。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锁定在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上，又问了一个让所有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问题。
“孔长瑞，你来告诉朕。”
李睿的声音陡然变冷，带着一丝金属般的质感。
“用那失踪的四十五万两，在西山，能再修几条像你说的那样的沟渠？能再让多少个像你说的那样的娃娃，有书可读？”
这诛心之言，如同一道惊雷，在死寂的文华殿内轰然炸响！
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傻了。
他们以为自己已经摸清了这位年轻帝王的脾气，无非是雷霆手段，杀伐果决。
可谁都没想到，他竟会用这种方式，将那血淋淋的贪腐案，和最卑微的民生小事，如此赤裸裸地捆绑在一起！
这已经不是在审案了。
这是在用最朴实的算术题，拷问在场每一个人的良心！
整个大殿的压力，都汇聚到了这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年轻人身上。
然而，孔长瑞却并未立刻回答。
他没有像其他人预料的那样，慷慨激昂地陈词，痛斥贪官污吏。
他只是微微垂下眼帘，那双沾着泥点的布鞋，在金砖上轻轻地挪动了一下，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这片刻的沉默，让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就在一些官员以为他被吓傻了，准备看他笑话的时候。
孔长瑞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清澈而平静，没有半分被这泼天巨款砸中的慌乱，反而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农，在估算着自家田地的收成。
“回陛下。”
他的声音依旧沉稳，不疾不徐。
“若有四十五万两白银，学生不敢说能让西山尽换新颜，但至少能做三件事。”
他伸出了一根沾着泥土的手指。
“其一，扩建。西山尚有荒坡数千亩，足以再建砖瓦房三千间，安置流民一万五千人，绰绰有余。”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其二，开垦。可购买耕牛五百头，农具三千套，将荒坡尽数开垦为良田。不出两年，西山便可自给自足，甚至能向朝廷缴纳赋税。”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面色各异的官员，最后，落在了工部尚书顾长青那张惊疑不定的脸上。
“其三，修路。”
孔长瑞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掷地有声！
“可修一条宽三丈，长三十里，直通京城东门的‘石泥路’！”
顾长青眉头一皱，“石泥路？是何物？”
孔长瑞不卑不亢地解释道：“回尚书大人，是学生在西山烧窑时偶然发现的一种新法。将石灰、黏土与沙石按特定比例混合，加水搅拌，铺于路面，干涸后坚硬如石，无惧风雨侵蚀，马车行于其上，远比土路平稳快捷。学生斗胆，将其命名为‘水泥路’。”
“此路一旦修成，西山煤矿出产的蜂窝煤，便可用马车日夜不息地运入京城。京中百万百姓的取暖之资，至少可下降三成！”
“届时，蜂窝煤的利润，何止四十五万两！”
轰！
这番话，如同一记记重拳，狠狠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口上！
扩建！
开垦！
修路！
每一条，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每一条，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精准地捅进了户部、工部这些衙门的要害！
更可怕的是，他最后算出的那笔利润账，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的寒意！
这哪里是一个国子监生？
这分明是一个深谙经济之道的怪物！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那些之前还满脸鄙夷的官员，此刻全都低下了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工部尚书顾长青的眼中，除了震惊，竟多了一丝技术狂人特有的狂热与思索，嘴里无声地念叨着“石灰、黏土、沙石……”。而几个年轻些的官员，眼中则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既有羞愧，也有一丝被点燃的激动。
他们引以为傲的经世文章，在这份详尽到令人发指的“项目计划书”面前，简直就是一堆狗屁不通的废纸！
龙椅之上，李睿看着下面那些被彻底震慑住的臣子，看着那个依旧站得笔直，不卑不亢的孔长瑞。
他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