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真正参加过西境战事的人才知道那几个月的辛苦艰难和九死一生。
也只有真正面临的西境军的西临南昭将士,才知道他们的对手有多悍不畏死,还有那些诡谲的兵法,出其不意的战术,难以预测的策略,神出鬼没的东夏神风神鹰队有多可怕。
西临的使臣团跟随着东夏将士一路走,他们乘坐马车,虽然人数不多,但一路行动自由,被东夏军待之以礼。
而被俘的西临主帅冉仕杰,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所有俘虏集中押送,冉仕杰地位特殊,待遇也很特殊,和南宫延都是单独的一辆囚车,手脚还都被铁链锁住。
他们不是犯人,但战俘,怎么押送由不得他们做主。
西临的使臣们不是没有和夏凌骁叶云青沟通过,想让冉仕杰有尊严一点,最好是不用囚车。
哪怕是让他像普通战俘一样捆着锁链步行呢?
夏凌骁只淡淡扫他们一眼:“现在他们只是我们东夏的战俘,与你们西临无关。我们怎么做,不需要你们指教。”
西临使臣脸色难看:“两国和谈在即,梁王殿下不能网开一面吗?”
夏凌骁毫不客气:“和谈在即而已,和谈是成还是不成还在两说。如果和谈成了,你们西临愿意把他们赎回去,只要条件达成一致,那时你们再表达你们的尊敬也不迟!”
他目光漠地扫过西临使臣团和那些战俘,声音更冷了几分:“既然败了,就要有战败者的觉悟!这一战,我东夏失去了五万好儿郎,如果不是因为你们先挑起战争,他们现在还会活得好好的。只是用囚车押送,已经是我们的仁慈。”
西临使臣们无言以对。
不过,他们得到获准,能偶尔给冉仕杰送些吃食。
当然,这些吃食也先检查过才准送过去。
而南宫延,因为南昭的使臣团没有同行,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押着战俘,还有伤员,路上行程并不快,但消息早已经传进京城了。
厉府。
演武场上,宋凌书正在练功。
厉涵月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无法和他对练,就坐在场外,有丫鬟服侍着。
经历过宋言书事件,宋凌书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他也更清楚,顺着厉煦阳为他谋划的前路,好好的哄着厉涵月,才是他现在应该做的。
他能第一次做官做到六品,等到下次做官时,他会更加谨慎,必然可以位极人臣。
但人的心绪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候想要想起,却会忘记。
有时想要忘记,却偏偏会想起。
他不愿去想叶云青如何,可脑海里,却一次次浮现她的身影。
天剑村山下的茅草屋里,少女像一朵幽谷的兰,安静清透,清新雅致,笑起来让人心安。
他被那群同龄的孩子打了,鼻青脸肿,眼睛肿的只剩下一条缝。
眯缝着的眼线里,看见娇俏的身影为他上药,手很稳,也很轻,那时候,他以为她是天上的仙女。
红盖头下,虽然是粗布衣裳,可当他要离开,盖头掀开时,她的脸,像这世间最美的花。
哪怕是他和厉涵月大婚,她突然出现,满堂的宾客,她仍像一枝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
破庙里,身上是残垣断壁枯木茅草,可她却那般鲜活明丽。
武试台上,她身上像在发着光。
城门口,她素甲青衣,英姿飒爽……
每一帧画面,想甩都甩不掉,总是涌上心头。
他猛地一剑刺出。
自从拜了厉煦阳为师后,他就有了更好的前程。这一切原本都不该发生的,都是因为叶云青。
如果叶云青没有出现在他和厉涵月的大婚现场,就不会有人知道他不孝,不会有人知道他父母死了而他不知情,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停妻另娶。
如果叶云青没有参加武举,那武状元就该是他的。那进入武卫营成为左营统领的也该是他。
这次西境战场应该是他去。
以他这些年所学,必然能够立功。
但这一切都被叶云青毁了。
他对她只有恨。
他甚至恶毒的想:虽然她是四品将军,但她只是个女人,而且这次,很可能已经死在战场上了。
虽然现在他一时落魄,但只要他还是厉煦阳的女婿,他就不担心。
毕竟,这位是开国龙将的嫡系传人,是东夏有名的武道宗师。
不仅在东夏,便是在整个天下,也地位超然,声望超然。
哪怕他被免了官身,但说一声是厉大师的弟子,女婿,仍然被人高看一眼。
所以,娶妻也是男人的另一次投胎。
如果宋言书的事发生时,他的妻子是叶云青,他可能已经被流放了。叶云青绝对没有本事把他救出来。
如果他娶的是叶云青,纵使叶云青能官居四品,但又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呢?
别人只会说,他连自己妻子都不如。
叶云青只能拿命去拼前程,因为她没有根基。
但娶了阿月就不一样了。
只要有厉煦阳在,他就有坚强的后盾。
想到这里,他一个收手式,转过头,冲着在演武场边陪着他的厉涵月,情深款款地一笑。
厉涵月轻轻拍手,笑得娇声:“凌哥哥的武功又精进了,爹说,等你到了天阶,会带你去见皇上!”
宋凌书一笑,他现在是地阶三星,虽说离天阶还有些距离,而且还隔着一个大境界,但他相信以他的资质和根骨,应该能很快的。
毕竟,他从先天境高级到地阶二星,只花五年时间,进步神速。
就算越往后越难,但五年能升十二阶,两年升三阶应该可以的吧?
因此,他信心满满。
厉涵月走过来挽住他的手臂:“凌哥哥,陪我出去逛逛好不好?我们好久没出门了!”
宋凌书宠溺地笑着:“好!”
刚开始被禠夺官身,他两三个月不敢出门。
厉煦阳狠狠地训了他一顿,说一个武者应该是无畏的,如果连出门都不敢,他心态跟不上,怎么再进一步?
他被骂得狗血淋头,一是不甘于武功不能进步,二是不敢不听厉煦阳的。
第一次去街头,他恨不得把脸埋在脖子里。
但过了一会儿,他发现没有什么人关注他,也就慢慢地不再觉得如芒在背了。
终于,他已经能很自然地陪着厉涵月逛各个铺子,或者是去茶吃点心,去酒楼宴客。
但是,又遇到宋言书的事,他又老老实实地在府里待了一个月没出门,现在,他也快憋坏了。
从马车上下来,他扶着厉涵月逛了一圈后,便像以前一样去茶楼小憩。
轻松舒和的环境里,有茶客们在热火朝天地讨论一件事。
“咱们西境军这次大胜,真是大大的长了脸。叶将军真是好样的!”
“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叶将军是武状元,又是这次大胜的大功臣,以后前途无量。”
“不知道谁有福能娶到叶将军,那真是祖上积大德,坟头冒青烟了。”
“赶明儿我也让我那小子从军去。”
“冯老七,你做什么清秋大梦呢?就算你那小子从军,也配不上叶将军好吗?”
“去去去,我让我家小子从军,可不敢做这样的清秋大梦,是让他去叶将军帐前当个小兵。万一以后打仗,他还能给叶将军挡挡刀挡挡箭什么的,要他真这么有出息能挡上半刀一箭的,以后咱们家的族谱能单独给他开一页。”
“这话说的在理,我也让我家二小子从军去。只要他能到叶将军帐下,我直接就给他族谱单开一页。”
……
那些讨论声里夹杂着崇拜之情,语气里的敬仰丝毫不掩饰。
宋凌书脸上的笑容僵住,整个人都不好了。
西境胜了?叶云青没死?
她还打了胜仗?
岳父大人因为他的关系,也在关心着西境战场,一个月前岳父大人说过,西境这一战,凶多吉少,赢的可能性极低。
半个月前,岳父讳莫如深,说西境必败。因为有人不想他们胜。
还说到时西境若是大败失守,朝廷必然需要将军,那就是立大功的机会。
也是宋凌书的机会。
宋凌书吃下定心丸,练功勤奋,还升了一小阶。
他也在等,等西境战败,等城池失守,等有机会再入军营,那时他一定不去五城兵马司,他要去边疆,去战场,去立功,做真正的大将军!
可叶云青竟然胜了!
不但胜了,还逼得西临南昭一起求和。
两国都派了使臣团进京,就是来和谈的。
和谈之后,至少十年安定,十年没有仗打,他还怎么当将军?
不是,西境没有大败,城池没有破,这个大功又从哪里来?他怎么摆脱庶民的身份?
宋凌书有些失魂落魄。
厉涵月同样听到了那些话,脸色也同样不好,但她还在心中抱着一些侥幸,她站起身走过去问那些人:“你们口中的叶将军是谁?”
绝不可能是叶云青!
那高谈阔论的几人说的正高兴,被人打断,转头一看,是个肚腹凸起的妇人,顿了顿说:“你连叶将军是谁都不知道?去年的武状元,叶云青叶将军!”
“不可能,怎么会是她?”厉涵月声音尖利了几分,“你们被骗了,她只是一个村姑,乡下来的贱婢,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要么是同名同姓,要么是她冒领了别人的功劳!”
那几人顿时脸色不好了:“你这妇人怎么说话的?我们都不计较你孤陋寡闻了,好心告诉你,你竟然敢诋毁叶将军?”
“就是,为肚里的孩子积点德吧。只怕你的孩子都会为你的没有见识而羞耻。”
“哪里来的妇人?嘴巴这么臭。敢骂叶将军,你才是贱婢!”
“你有病吧,人家叶将军惹你了吗?你张口就骂,也不怕折寿!”
“看她嫉妒的面目全非的样子,以为天下女子都像她那样小肚鸡肠毫无用处,就只能在家生孩子。”
……
这些人都是男子,而且也不乏外地人。
他们不认识厉涵月。
其实就连京城中那些人,猛然看见现在的历涵月,大概也不能马上把她认出来。
宋凌书原本应居丧不婚,太子大度,准其婚而不圆房。
但他居丧同房,妻子怀孕,既不孝,更是无视太子之命。虽然皇帝只追究了宋凌书一人的责任,对本应夫妻同罪的厉涵月没有惩罚,甚至还赏赐了东西以示安抚。
但这不表示别人就真觉得厉涵月没有过错。
尤其是京城中那些大户人家,他们给厉煦阳面子,平时有些什么聚会之类的,也给厉涵月下帖子。
但这事发生后,就没能给她下帖子了。
她自己也自觉没脸,和宋凌书一样两三个月没有出门。
直到这事淡了才敢走出来,但也远没有以前勤了。
大概是怀孕的缘故,她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和以前不一样。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寒髓赤阳丹的药力还存留在她的身体里,就算孩子的存在为她分担了一半,也让她形容略有些憔悴,不像少女时那样明媚俏丽,连肤质都粗糙了些。
听着那些人气愤的声音,宋凌书急忙过去把厉涵月拉走,对那几人说:“我夫人不是这个意思,对不住!”
说完拉着厉涵月就走。
厉涵月的确因为嫉妒而面目全非。
她还不肯走:“凌哥哥,他们骂我……”
这些人真的是嘴贱,她就是说了句实话,而且又不是说他们,他们凭什么骂她?看这些人虽然穿着不差,但也不像那些豪富人家。
她厉府的女儿,难道谁都可以骂上两句不成,这口气非出不可。
挺着大胆子,宋凌书也不敢太过用力,只能半扶半搂,又在她耳边低声安抚:“阿月,这么多人看着咱们,就算真的要让他们好看,也不能是现在!听我的,咱们先走。”
厉涵月很生气,明明是她受了委屈,是她挨了骂,一向对她言听计从,宠爱呵护的凌哥哥不马上为她出头,反倒对那些人赔笑脸,还要她息事宁人,凭什么?
眼见得厉涵月还要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眼神微沉:“你是想犯众怒吗?先跟我上了马车再说。”
说完,手底下的力量不容她抗拒,直接把她带下楼去。
厉涵月又难过又委屈。
他不是不知道不该冲出来,但是现在她孕期,性情暴躁易怒又易冲动。平时能想得通的事,现在却不愿意去分享,只凭着自己的性子行事。
此刻她委屈的眼泪汪汪,直到被宋凌书塞上马车。
宋凌书一上马车,厉涵月就扑过去,小拳拳一拳拳砸在他的身上:“凌哥哥,你竟然护着她,你是不是后悔了?你说呀,你是不是后悔了?”
宋凌书将她搂在怀里:“阿月,阿月你信我,娶你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以前是,现在也是。咱们的孩子都快要出生了,你怎么还吃这种飞醋呢?”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帮我说话?”
“阿月,也不知道叶云青走了什么狗y屎运,竟然打赢了这一仗,现在她在京城百姓中的声望很高,如果我们说她坏话,不但不会有人听,那些人还觉得我们别有用心,对我们恶言相向,这种时候,咱们和他们越争执,他们越上头,说不定还会对我们群起而攻之。”
“你害怕吗?你又不是打不过他们!”厉涵月眼神冷冷的,有点无理取闹。
宋凌书耐下性子:“阿月,之前我被罚没官身,你也被勒令在家养胎,就是因为我们太不沉稳了,犯了众怒。我是能打过他们,但我要是对他们动手,别人肯定会问缘由,得知我们是因为这件事对他们动手。那对我们不满的人就会更多,事情只会更糟。”
他再次搂住她:“阿月,你如今怀着身子,一旦动手,场面混乱。万一你被他们挤着了怎么办?你受伤了怎么办?我宁可我受委屈,也绝不舍得让你受伤。我都是为了你呀!”
厉涵月在他的安抚下心气顺了:“我就知道,凌哥哥对我最好。”
宋凌书情意绵绵:“你是我此生最爱的人,是我的妻子是我孩子的母亲,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厉涵月满意了,靠在他的怀里露出笑脸。
她却没看见头顶上宋凌书一闪而过的不耐烦。
大小姐到底是大小姐,脾气大,刁蛮任性。以前觉得是娇俏可爱,现在却觉得是无尽的麻烦。
不过就算是麻烦,他也会好好哄着爱着的。
以厉家的身份地位,多少人想要这样的麻烦而不得呢?
但今天逛街是不可能了。
完全没了心情。
马车晃晃悠悠的回到厉府去。
马车上的宋凌书,眼底深处有一抹迷茫。
西境胜了,叶云青胜了。
那他怎么办?
岳父大人说的大功不会有了,他也没有上战场的机会了。那他的庶民之身又怎么解除?
得回去好好和岳父大人商量商量。
西临南昭的和谈使臣团们即将到达京城,夏凌骁和叶云青的心情其实并没有那么美好。
他们都很清楚自己的处境。
虽然杀死主将把西境军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是事急从权,也一样是大罪。
如夏凌骁,这次私自出京,是自己把一个大大的把柄给太子和其他皇子党,甚至是皇帝的手中。
那些想要他死的人,这回该上蹿下跳了。
但不管如何,他不后悔!
如果他去得晚了哪怕是一天,西境军就无力回天了,叶云青……必然已经死了,西境,也被攻破,成为大开的门户。
舍他一人之身,得到如今的结果,他很满意。
至于惩罚,他会和叶云青一起来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