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府城及各工段登记点的路上。
人影憧憧,络绎不绝。
男人们扛着家中仅存的,磨得锃亮的铁锹、镐头。
妇人们背着锅碗瓢盆和捆扎好的薄被,臂弯里搂着瘦小的孩童。
老人拄着树枝削成的拐杖,每一步都踏起干燥的浮尘。
沉寂已久的乡野土路,被无数双渴望活下去的脚重新叩响。
开凿之日,择吉于八月十六。
天色熹微,凤翔开阔的空地上。
早已是万头攒动,人声鼎沸。
临时搭起的高台上,彩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台下,无数青壮丁夫按县、乡、里编列成队。
辰时正,号炮三声,响遏行云。
谢怀玉身着素衣,健步登上高台,声如洪钟。
“开工!”
话音未落,工地上千面旌旗应声摇动。
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冲散了盘桓已久的死气。
王忠带着黑甲军巡视安全隐患。
同时配合庆阳的施工人员指导教学。
从起初的震惊,到如今的习惯。
那庞然大物的铁盒子,可真是巧夺天工。
有了它们的帮助,铺设铁轨轻松了许多。
再也不会出现往年用人命堆叠的情况。
长安城的建设也在如火如荼。
跟陆沉舟的记忆中的十三朝古都,好有一比。
但是为了保证能容纳一千万人口。
又在原有的基础上再次扩建。
力求1:1复刻。
黑甲军的纪律慢慢完善的同时,律法也在开始推广。
凤翔西郊的铁轨旁,一座簇新的青砖院落拔地而起。
朱漆大门上方悬着的匾额——铁路职工家属大院。
不少百姓了解到,这并非寻常官署。
而是专为驾驭那钢铁巨兽的师傅们,所设的栖身之所。
如今里面只有六户人家,薪资待遇那是没得说。
高出普通百姓的工资,干得好不仅分配房子。
而且最重要的是,可以子承父业。
“师傅,庆阳刚送来的文书。”
一个同样穿着靛蓝短褂的年轻学徒,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王石头,这名字土得掉渣的汉子。
此刻却穿着崭新的靛蓝色细棉布短褂,看起来倍精神。
左胸处用银线绣着一个小小的篆体“长安铁路”四字。
文书上,庆阳的朱砂大印红得刺目。
下方一行墨字清晰地写着:火车司机,王石头。
月俸一百八十元,禄米一百二十,按月支领。
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一百八十元!
这数字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
之前在铁匠铺里。
他拼死拼活一年,也挣不到这个数的零头。
他小心翼翼地将文书折好,又取出袋子里那么枚沉甸甸的腰牌。
牌面中央是威严的蟠龙纹。
环绕着四个凸起的小篆:长安铁路。
这牌子,是身份的凭证,更是通行的护符。
“师傅,恭喜您考上了。”
年轻小伙眼神里满是羡慕,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职业。
“今晚家里该吃顿好的了吧?”
邱小饼父母双亡,从铁匠铺开始就跟着王石头做事。
妥妥的儿徒。
“行!”
说话的功夫,王石头从上衣口袋掏出几张票子。
“去打二两红烧肉,买两瓶啤酒,今晚上咋们爷俩喝一盅。”
小院里弥漫着浓郁的肉香,不是逢年过节绝难闻到的炖肉。
土灶间热气腾腾。
婆娘翠兰穿着一件洗得发硬的蓝布衫子。
袖子高高挽起,正用一把豁了口的旧铁勺,在锅里小心翼翼地搅动着。
灶膛里柴火烧得噼啪作响。
跳动的火光映亮了她因常年操劳,而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苍老的面容。
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嘴角却止不住地向上弯着。
听见门响,她猛地抬起头。
看到丈夫,眼睛瞬间亮得像灶膛里的火星子:
“当家的,回来啦!”
王石头还没来得及应声。
精明得猴子一样的邱小饼就从身后钻出。
“师娘,今晚咱们吃顿好的!”
“我师傅考上啦!”
翠兰心头一热,弯腰揉着邱小饼的脑袋。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啦!”
师徒二人均是疑惑。
他们刚刚才收到的消息,她怎么会知道?
翠兰用围裙擦着手,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骄傲。
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钱包,里面竟是大大小小好几张红票子。
“这是?”
王石头看得有些发懵。
“早上,庆阳治安局的大人们亲自送来的。”
翠兰的声音充满了敬畏。
“说是你头三个月的月钱。”
“还有,还有这个。”
她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大红官印的纸——庆阳职工学校。
“凭这个,就能进将军办的学堂念书识字了。”
“不收束修!一文钱都不收!”
她把那张纸递给王石头,仿佛递过来的是儿女们金光闪闪的前程。
“念书?”
大丫跟爷爷从门外走进来。
茫然地抬起头,小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爹爹,就像以前村东头的小少爷那样吗?”
“对!念书识字,学大本事。”
王石头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入学凭书。
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口直冲头顶,眼眶瞬间就湿了。
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
“念!都去念!爹供得起。”
“咱们家,以后不一样了!”
昏黄的光晕下。
一家人围坐在那张用了不知多少年,磨得油光发亮的旧炕桌旁。
桌上破天荒地摆满了菜:一大碗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红烧肉。
一盆翠绿油亮的炒时蔬,还有一碟葱花炒鸡蛋。
雪白暄软的大馒头热气腾腾,取代了往日粗糙剌嗓子的窝窝头。
大丫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肉,被翠兰轻轻拍了一下手背。
“急什么,等你爷爷先动筷。”
王石头看着满桌的丰盛,看着老父亲身上簇新的厚棉袍。
看着婆娘脸上带着希望的红晕,看着儿女眼中对食物的渴望。
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夹起一大块油汪汪的红烧肉,放进老父亲碗里。
“爹,您先吃。”
老人看着碗里的肉,又看看儿子身上那件靛蓝短褂。
再看看孙女亮晶晶的眼睛,布满皱纹的眼角终于滚下两行浑浊的老泪。
他颤巍巍地夹起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种近乎安详的满足。
他含糊不清地低声念叨着。
“石头,你可得给将军好好干。”
“这......这命是将军给的。”
“王石头用力点头,也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
那久违的,纯粹的肉香。
瞬间在口腔里爆开,混合着一种踏实到骨子里的暖流。
他又夹起一大块鸡蛋,放进女儿碗里,再夹一块给徒弟。
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小脸被油光糊满的幸福模样。
翠兰在一旁不停地抹着眼角。
“当家的,治安局的大人们还说....”
翠兰想起什么,又道。
“往后逢年过节,府上可能还有恩赏下来。”
“布匹、点心什么的,让咱们安心过日子,伺候好你当差。”
王石头默默听着,又拿起一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大口。
那暄软的麦香是如此真实。
他抬眼望向窗外,夜色已浓,小院简陋。
但这个小小的院落。
因为将军的恩赏,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固和温暖。
他不再是那个在铁匠铺里挥汗如雨,只为一口饭挣扎的匠人王石头了。
他是长安铁路的火车司机。
将军的恩情,还不完啊!
时年十二月。
凤翔至长安铁路正式打通。
全长一百四十公里,主要还是停站点多。
陆沉舟直接一步到位,给后人打下完美的框架。
如今从凤翔坐火车抵达长安,只需要三个小时。
晨光初露。
西郊的旷野还浸在一片灰蓝的薄雾里。
一条黝黑的铁轨,如同一条沉睡的巨蟒。
笔直地刺破朦胧的地平线,延伸向未知的远方。
铁轨两侧,新翻的泥土堆砌成矮矮的堤岸。
旷野的边缘,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凤翔附近喜欢凑热闹的百姓全部到场。
从须发皆白的老者到骑在父亲肩头的稚童,早早地聚拢过来。
无数的窃窃私语,一浪接着一浪。
“看呐,那铁疙瘩,比十头牛捆在一起还大。”
“听说不用马拉,烧石头就能跑!”
“石头也能烧吗?我看那些挖掘机都是吃黑乎乎的油。”
这些嗡嗡的议论声中,混杂着无法抑制的好奇。
一些从外地来的百姓,面对未知的恐惧,下意识地后退。
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伸长了脖子。
目光牢牢锁在旷野中央那个庞然的钢铁造物上。
它安静地伏卧在铁轨上,通体覆盖着斑驳的深黑色。
车顶粗大的烟囱,笔直地指向尚未完全褪去夜幕的天空。
车身上,两个硕大的篆字“长安号”。
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谢家兄妹就站在这头钢铁巨兽的阴影之下。
此刻,他正微微前倾着身体,好奇地打量着每一处。
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冰冷的金属,发出微弱而规律的哒哒声。
“将军。”
一个穿着沾满油污短褂的年轻学徒快步上前。
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锅炉压力已到预定刻线,水位稳得很。”
陆沉舟收回按在车壁上的手。
他转向学徒,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好。”
“传话下去,各闸位,预备。”
他转过身,拍了拍早已练习数月的火车司机王石头。
“老王,这回看你的了!”
那汉子猛地吸了一口气。
那饱含着煤烟空气涌入肺腑,像点燃了一团火。
他高高扬起右手,手臂绷得笔直。
“将军放心,定不辱命。”
“开闸!启炉!”
命令如同惊雷炸响。
早已等候在关键闸位旁的工匠们。
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驱动。
手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扳下沉重的黄铜阀门。
哐当!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金属撞击声。
从长安号的心脏深处猛然爆发出来。
“呜——!”
一道粗壮无比,凝练如实质的炽白蒸汽。
裹挟着震耳欲聋,仿佛远古巨兽挣脱束缚的咆哮。
从车顶那粗大的烟囱口狂猛地喷薄而出!
那声音是如此巨大,瞬间盖过了风声,盖过了心跳。
狂暴的气流搅动着空气。
形成肉眼可见的白色涡流,直冲云霄。
咔哒哒哒!
长安号巨大的驱动轮响起。
每一声,都像是沉重的鼓点,敲在寂静下来的旷野上。
“突突突突突!”
仿佛沉睡的火山终于彻底苏醒。
伴随着一声更加震撼人心的轰鸣。
整个长安号庞大沉重的钢铁之躯猛地向前一挫。
巨大的驱动轮开始转动,起初缓慢得如同老牛拖车。
粗大的辐条沉重地碾过冰冷的铁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动了!动了!”
“它真的动了!”
围观的百姓失态地叫了出来。
随即死死拽住身旁同伴的衣袖。
轰隆隆隆。
哐当!哐当!
驱动轮越转越快。
沉重的钢铁轮缘与锃亮的铁轨剧烈摩擦。
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加速!打开风门!”
王石头的声音穿透了轰鸣。
更多的煤被铲入炉膛,风门被开到最大。
旷野两侧的景象开始飞速倒退。
那些低矮的土丘,稀疏的树木。
远处模糊的村落轮廓。
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拉扯着,向后方急速流去。
“三十里!将军!超过三十里了!”
负责观测速度的工匠拿起对讲机汇报。
在场围观的百姓,无一不在惊叹其神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