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毕,众人各自返回帐篷休息。在草原上的日子实在疲惫,风吹日晒的生活让所有人都身心俱疲。幸好食物充足,不然仅靠西北风怕是难以果腹。
这一觉睡到了傍晚才醒。
吴巨出帐舒展身体时,发现嬴政正遥望远方陷入沉思。
“公子为何 ** ?”吴巨上前询问。
“醒来恍惚,一时竟忘了身处何地,仿佛仍在邯郸,仍在林胡,仍在草原。”嬴政说道。
直至今日,他仍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吴巨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赵亥说月氏王今晚设宴,公子是否同行?”吴巨问。
“自然要去。”嬴政点头表示赞同。
受困赵国十年,他几乎未曾迈出质子府半步,更别说离开邯郸。对外界的一切,他都充满好奇,亦乐于拓宽自己的见识。
众人一同前往宴席。
“都说月氏与匈奴习俗相近,但今日看来,二者文化差异颇大。”
“地理位置不同嘛,月氏偏西,而林胡、东胡、匈奴都位于北方,况且月氏特立独行,与匈奴交恶,不像林胡、东胡那样部分接受匈奴文化,所以自然有所不同。”吴巨说道。
如今河西走廊尚未贯通,因此月氏不算西域,但由于靠近秦国,文化上也受到秦的影响。
宴会在户外进行,月氏人已开始歌舞欢庆。
“这种宴会我很喜欢,不像其他诸侯国那样拘谨。”吴巨精神振奋起来。
“尊卑有序不好吗?”嬴政好奇地问道。
“当然要有尊卑长幼之分,但在七国的宴会上,如果是熟人还好,要是生人一起参与,总觉得规矩太多,让人不舒服。”吴巨耸了耸肩。
“先生这话要是被诸子听到,恐怕会指责先生助长礼崩乐坏。”嬴政笑着,却并未反驳吴巨的观点。
“礼崩乐坏……”吴巨摇摇头,突然来了兴趣,开始探讨这个话题,“公子有没有想过礼崩乐坏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难道不是周朝衰落,诸侯相互征战吗?”嬴政反问。
吴巨摇头:“这是普遍的看法,但我认为这不是主要原因。乱世固然使一部分礼乐失落,但这不能解释为礼崩乐坏是战争的副产品,恰恰相反,我认为礼崩乐坏是时代发展的结果!”
“随着时代进步,那些僵化、繁杂的东西注定会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简洁、高效的方式,这是必然的!
尤其在这个时代,百家争鸣,各派思想熠熠生辉,七国也在变法自强,简单说就是激烈竞争,这也加剧了礼乐崩坏,所以这几百年下来,不仅是小国被淘汰,就连那些繁琐的礼乐也被卷走了。”
听到吴巨的话,嬴政陷入沉思。
他很欣赏吴巨阐述自己的思想或见解,因为后者总能提出与众不同的观点,给他带来新的启发,很多时候从吴巨的角度看问题,就能发现一片新天地。
“公子肯定读过《礼》,应该知道周礼中有一条是‘诸侯只能在臣子生病或吊唁时去臣子家探望’吧?”吴巨问道。
嬴政点头表示知晓。
吴巨摊了摊手,“如今哪个诸侯还会遵守这样的礼仪?说穿了,还不是因为这些规矩繁琐、不合常理、不够人性化吗?”
提到吃饭,他曾设计过一种名为圆桌的桌子,结海楼广泛使用。所有人围坐在圆桌周围用餐,虽仍有主次之分,但远不及七国宴席那样分明,更适合家庭或三五好友聚餐。
还有一种形式叫自助餐,即主人把准备好的菜肴和点心摆在一处,所有人可自行取用。期间也可自由走动,彼此交流,参会人数可达数十甚至数百。在我看来,这两种方式各有优劣,但简洁高效的形式显然是未来的趋势。”
说完后,他便不再多言,留给嬴政思考。
赵亥听完后,也觉得吴巨的话条理清晰,无懈可击,于是竖起大拇指,“吴大人见解独到!”
“您过奖了,只是些浅见而已。”吴巨谦虚地摆了摆手。
远处搭建了一个高台,上面站着一名魁梧男子。
赵亥示意大家看向那男子,“那是月氏王,旁边那位是他的阏氏,也就是夫人。”
“我们去拜会一下吧。”嬴政提议。
他不想暴露身份,因为这件事意义重大。例如互市的事情一旦公开,可能牵涉到郭开,所以知情者越少越好。
即便他没有以秦国公子的身份出现,见见这位月氏王还是值得的。
赵亥点头同意。
众人来到台下,正要上前,却发现一位少女也从台阶上下来。大家扫了一眼并未在意,但这少女看了吴巨一眼后愣住了,对他的眼神记忆犹新,立刻认出了他,随即用当地语言说了些什么。
吴巨一脸茫然,听不懂,转头问随行翻译她说了什么。
翻译回答:“她说‘你是不是那个野人?’”
吴巨稍作疑惑,但他记忆力不错,想起初到月氏时的情景,很快明白了其中缘由,不禁啼笑皆非,对翻译说道:“麻烦告诉她,我不是什么野人。”
“不用,我能听懂秦语,抱歉。”少女意识到自己失礼,立刻羞红了脸说道,随后抢先一步走上前。
见众人对刚才那一幕感到疑惑,吴巨便解释道:“这姑娘观察敏锐,我们在进入月氏部落时她就注意到我们了,刚才可能是认出了我,觉得我的前后变化太大,所以才会有那样的疑问。”
众人顿时明白了。
“外族通”乌倮开口道:“看她的装扮,她是月氏公主,应该没有恶意。”
众人点头,不再多想,直接上前拜见月氏王。
拜见月氏王时,吴巨、嬴政等人只是旁观者,赵亥站在最前面应对一切。
简单行礼寒暄后,月氏王宣布宴会开始,热情邀请众人享用美食美酒。台上已摆好桌椅酒菜,赵亥正与月氏王谈论各种事务,嬴政在一旁安静聆听,而吴巨对这些并不感兴趣,随便找个位置坐下,刚出炉的羊腿油脂滋滋作响,让他垂涎欲滴。
月氏的肉质不输林胡,烤熟后只需撒些盐巴即可食用,肉质鲜嫩,汁水丰富,膻味也不重。
突然,有人在他旁边坐下,吴巨转头一看,正是那位月氏公主。
“我叫乌渠,你叫什么名字?”乌渠用秦语问道。
“诸葛亮。”吴巨回答。
“之前多有冒犯,还请原谅!”乌渠拱手致歉。
吴巨摆手:“没关系,公主性格直爽,不算冒犯。”
“你前后变化确实很大,当时见到你时,完全想不到会是你现在的样子。”乌渠说道。
“还挺帅的呢……”乌渠心里默默想着。
“没办法,在草原待久了,难免邋遢,再过几天,我可能真的要变回‘狼人’了。”吴巨无奈地摊手。
乌渠笑了,那笑声如银铃般悦耳。
虽然听不懂吴巨的话,但他的语气已经足够让人发笑。
乌渠问:“所以你是秦国人?”
“没错。”吴巨点头,“你怎么会说秦语?”
“父亲在我还是孩子时就请来秦人做老师,教我们说秦语,不过我学得最好。”乌渠带着几分自豪说道。
吴巨轻笑一声:“原来如此。”
借着月光和火光,他仔细打量眼前少女。
她的长发乌黑,在夜风中微微飘动。小麦色的皮肤显得格外健康,最吸引人的是那双宛如黑珍珠般的大眼睛,灵动有神。这样的美貌配上月氏人的装扮,透着浓郁的异域风情。
“秦国是不是比月氏繁荣得多?”乌渠好奇地问。
吴巨思索片刻,回答道:“确实如此,不过月氏也很繁华。”
月氏至今还未修建自己的城池,旗下仍有众多小部落过着游猎或游牧的生活。然而,凭借河西沃土和丰美水草,他们的农业发展得相当不错,整体处于半定居与游牧之间的状态。
此外,很多人认为月氏只有无尽的帐篷,但实际上他们的商业和手工业也发展良好。部落聚集地中有不少地方规划了商业街和手工作坊区,与中原七国的主要区别仅在于没有城墙、房屋较少,以及经济发达程度存在较大差距。
“我觉得你在夸我们月氏。”乌渠撇嘴道,“以前我也这么以为,但自从秦国与我们约定互市后,我才明白秦国有多富裕,简直无法相比。”
“我听说秦国有一位厉害的人物叫吴巨,你认识他吗?”乌渠突然问道。
“认识。”吴巨点头,“是个挺帅气的年轻人。”
乌渠愣了一下:“帅气?这个倒没听说过。我听人说,互市中的很多商品都是他制作的,比如精盐、烈酒之类,都是他的发明,想必是个很有才华的人。”
她接着说道:“说起来,我和他还挺有缘分。”
吴巨疑惑地问:“这缘分从何说起?”
确实有缘,否则他们不会此刻坐在一起,但乌渠并不知道吴巨的身份,这让吴巨十分好奇她是如何察觉到这份缘分的。
难道她也拥有唐举、许负那样看相算命的能力?
却见乌渠理所当然地说:“我叫乌渠,他叫吴巨,这不是很有缘吗?”
吴巨陷入沉思,不得不承认乌渠的话确实有道理。
这一夜,乌渠询问了吴巨许多关于秦国、咸阳的事,更多是在打听吴巨本人。
向吴巨打听吴巨,听起来有些荒诞。
然而,吴巨不便暴露身份,几次几乎要坦白,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冲动。
这姑娘性格开朗直爽,又带有草原人的豪迈,喝酒从不推辞,于是吴巨告诉她,秦国有位名叫赵霜商的女子,是秦国公主,喜欢骑射和剑术,或许两人能成为朋友。
乌渠对秦国充满向往,对七国的一切都感到好奇。
直至晚宴结束时,她握紧拳头说道:“今年我一定要去咸阳看看!”
“好啊,我在咸阳等你。”吴巨笑着回应。
“我是认真的,等到秦王寿辰时,我会向父王请求,前去给秦王贺寿,顺便参观咸阳。”乌渠坚定地说。
“我也很认真,等你来咸阳,我请你去结海楼用餐,再去青石苑听书,还有吴巨,我们是老相识了,到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吴巨随口勾勒出咸阳的美好景象。
“不过秦王寿辰嘛,大王的生辰在腊月初十,时间也差不多,但如今秦赵战事未停,他又要慰问军队,恐怕不会大肆庆祝,不如新年时来咸阳吧,毕竟草原新年和秦国新年不同,两者互不影响。”
“好!”乌渠用力点头。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月氏,那咸阳再见!”吴巨说道。
乌渠端起酒杯与他碰杯,一饮而尽。
“一切都在酒里了!”
……
次日,吴巨等人整理行装准备入关,返回秦国。
这支队伍相较在草原时再次壮大,章邯带领全员归队的近卫加入,护送众人前往上党。
赵亥并未同行,还有些互市事务未处理完毕。
离开月氏时,月氏王并未现身,毕竟带着假身份的吴巨一行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前来送别吴巨和嬴政的是赵亥。
令吴巨意外的是,乌渠也来了。
“昨晚喝这么多酒还能起来?”吴巨打趣道。
“你不该低估草原儿女的能力。”乌渠爽朗地摆手。
“那就约在咸阳相见如何?”
“好,咸阳见,诸葛亮!”
吴巨挥手下马作别,随后策马前行。
队伍缓缓离去。
吴巨回头望了一眼,看见乌渠仍伫立原地,见他回头,还挥手示意。
吴巨也举手回应。
“月氏之行竟有意外收获。”吴巨轻笑。
结识了一位好友。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