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
巴黎的晨雾还带着塞纳河的水汽,初冬的冷意钻进高定羊绒大衣的缝隙。祁奥阳推着几乎和她等高的巨大行李箱,快步穿过戴高乐机场t2航站楼光洁如镜的地面。鞋跟敲击大理石的声音清脆利落,像某种宣告。行李箱的轮子碾过地面,发出平稳的嗡鸣,里面塞满了刚刚结束的时装周秀场资料、样衣和几件她舍不得托运的私人设计——一条用东方丝绸与法式蕾丝拼接的暗红色长裙,灵感源于某个深秋傍晚卢森堡公园里燃烧的枫叶;还有一件点缀着细碎水晶、如同将星光织入夜空的深蓝小礼服,那是她为下个季度的“暗夜咏叹”系列准备的压轴。
五年。
足够将那个在木槿花下惊慌低头、在篮球场外紧张递水的怯懦女孩,淬炼成如今步履带风、眼神沉静的“R.q”。祁奥阳,R.q,新锐独立设计师,以其作品中独特的、脆弱与坚韧交织的矛盾美感,在竞争残酷的时尚圈撕开了一道属于自己的口子。她的名字开始出现在权威时尚杂志的专访里,她的秀场前排坐着挑剔的买手和眼光毒辣的评论家。她的设计,被形容为“被精心撕裂后又以金线缝合的梦境”,带着一种隐秘的、经历过破碎又努力拼凑完整的动人力量。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力量深处,埋着一根从未真正拔除的毒刺。一根名为“格瑞”的毒刺。
机场广播用多国语言播报着航班信息,巨大的玻璃幕墙外,钢铁巨鸟在灰蓝色的天幕下起起落落。祁奥阳走向安检口的长队,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前方攒动的人头,寻找着快速通道的标识。国际航站楼总是这样,充满了离别、重逢和行色匆匆的疲惫。空气里混合着消毒水、香水、咖啡和无数种语言交织的嘈杂背景音。
就在这时。
她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毫无预兆地、精准地定格在队伍侧前方,一个刚刚通过安检门、正弯腰从传送带上拿起自己手提电脑包的身影上。
时间,在那一刹那,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按下了暂停键。
周围鼎沸的人声、行李箱的滚轮声、广播里冰冷的电子音……所有的声音瞬间被抽离、扭曲、拉远,变成一片模糊的、令人耳鸣的蜂鸣。视野的中心,只剩下那个身影。
银色的发丝。即使在机场顶棚惨白的灯光下,也依旧泛着冷月般的光泽,一丝不苟地拢在耳后,露出线条冷硬流畅的侧脸轮廓。他穿着一件剪裁极其合身的深灰色羊绒长大衣,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孤峭,像一座移动的、拒绝融化的冰山。他拿起电脑包的动作流畅而稳定,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精准和……疏离。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祁奥阳以为自己早已筑起了足够高的心墙,足以将那个名字、那张脸、那段被玫瑰甜香和冰冷恐惧浸透的时光,彻底封死在记忆最幽暗的角落。她以为自己成功了。在巴黎工作室彻夜不眠的灯光下,在面料市场与人据理力争的瞬间,在谢幕时听到掌声雷动的时刻……她以为那个怯懦、依赖、被囚禁的灵魂碎片,已经被崭新的“R.q”彻底覆盖、取代。
可就在此刻,就在这个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离别气息的、最普通不过的机场清晨,仅仅是一个侧影,仅仅是他拿起电脑包时那熟悉到令人心尖发颤的、带着绝对掌控感的动作——
轰!
那道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墙,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碎片四溅,割裂了所有精心维持的平静!
是他!
格瑞!
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祁奥阳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丢进滚沸的油锅!窒息般的绞痛和灭顶的恐惧瞬间席卷了她!呼吸停滞了,指尖冰凉得失去了知觉,连脚踝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软。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轻微磕碰的声音。
五年刻意遗忘、刻意逃避、刻意用无数个忙碌的日夜去填埋的深渊,就在这猝不及防的一瞥之下,轰然洞开!
温室里恒定的、令人窒息的花香……修剪玫瑰时他覆在她手背上冰冷的手掌……他低沉诵读《小王子》时如同诅咒的声线……奶糖柔软的绒毛和细弱的呼噜声……还有最后那扇被她用冰冷密码打开的、通往自由也通往无尽后怕的厚重金属门……
无数破碎的画面、尖锐的声音、冰冷与温暖交织的触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堤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丝质衬衫。
快走!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求生的本能如同电流般贯穿全身!祁奥阳猛地低下头,手指死死攥住行李箱的拉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试图将自己藏进旁边一个旅行团高大的游客身后。她甚至不敢再往那个方向看一眼,仿佛只要视线再次接触,就会被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紫眸瞬间捕获、拖回那个精心打造的玫瑰牢笼!
她慌乱地想要转身,想要逃离这个该死的安检口!可是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根本不听使唤!巨大的恐慌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离开!离开他!
就在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拖着笨重的箱子逆着人流往回挤时——
那个刚刚拿起电脑包的身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或者说,他那如同精密雷达般、对特定目标的感知力,从未因时间流逝而失效半分。
他直起身。
然后,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
目光,如同两道带着实质重量的冰冷探照灯光束,穿透攒动的人头,无视空间的距离,精准无比地、牢牢地锁定了那个试图将自己缩进人群阴影里、浑身僵硬颤抖的纤细身影!
祁奥阳!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机场喧嚣的背景被彻底虚化、剥离,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隔着短短十几米的距离,隔着五年的时光长河,隔着无数个被恐惧和思念(她绝不承认后者)啃噬过的夜晚,无声地对峙着。
格瑞站在原地,高大挺拔的身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如同一个突兀的静止坐标。深灰色的大衣衬得他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冷白,下颌线绷得极紧,像一尊被骤然惊醒的冰冷神只。他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不再是五年前那纯粹的、掌控一切的冰冷幽光,而是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风暴前夕深海般的暗涌——难以置信?狂喜?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以及……一种被强行压抑在最深处、却依旧汹涌得几乎要破冰而出的、浓烈到化不开的……痛楚?
那痛楚如此真实,如此沉重,清晰地烙印在他那双曾只盛满漠然与算计的眼底,让祁奥阳瞬间忘记了呼吸。
她看到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像是被无形的巨石堵住了喉咙。
下一秒。
他动了。
不是那种带着压迫感的、如同猎豹锁定猎物般的迅捷步伐。而是……一种近乎迟疑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的……迈步。
一步。
两步。
他推开挡在身前的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妇人,无视了旁边旅客投来的不满目光。他的视线,自始至终,如同最坚韧的锁链,死死地缠绕在祁奥阳身上,不曾有片刻偏离。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东西,重得让她几乎无法承受,身体控制不住地想要后退。
他穿过了人群的缝隙。
距离在缩短。
十米……八米……五米……
祁奥阳能清晰地看到他大衣肩头沾染的一点还未融化的、巴黎清晨的细碎雪粒。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气息,混合着机场消毒水的味道,霸道地钻入她的鼻腔,瞬间唤醒了身体深处最本能的记忆!她甚至能看清他微微颤抖的眼睫,和那双紫眸深处翻涌的、几乎要将他自身也吞噬殆尽的惊涛骇浪!
他终于站定在她面前。
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不再仅仅是冰冷的、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滚烫体温的气息。他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如同五年前那个雨夜,再次将她完全笼罩。
机场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祁奥阳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他近在咫尺的、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一个世纪。
格瑞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从被巨大情绪冲击得几乎窒息的胸腔里,挤压出两个破碎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浓重鼻音的音节:
“阳……阳?”
那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像粗糙的砂纸摩擦过心尖,带着一种穿越漫长时光、浸透了无数个无望日夜的、沉重到令人心碎的思念和……失而复得的狂喜。那声呼唤,不再是五年前那种冰冷的、带着绝对占有欲的宣告,而是像一个在无边荒漠中跋涉了太久、终于看到绿洲却害怕只是海市蜃楼的旅人,发出的、带着巨大不确定性和卑微祈求的试探。
祁奥阳的身体在他唤出那个昵称的瞬间,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心脏像是被那两个字狠狠攥住,痛得她瞬间弓起了背,几乎无法呼吸!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滚烫!
阳阳……
这个称呼,只存在于那段被囚禁的、扭曲的时光里。是他清晨递来温热牛奶时低沉的轻唤,是他朗读童话时偶尔停顿的呢喃,是他修剪玫瑰时带着掌控意味的低语……是她拼尽全力想要遗忘的、属于“囚徒祁奥阳”的烙印!
五年!她用无数个日夜,用汗水、泪水、用t台上耀眼的灯光和掌声,才勉强将自己重塑成“R.q”!才将那个软弱依赖、被他豢养的“阳阳”深深埋葬!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用这个称呼,如此轻易地、带着那样浓烈的情愫,再次将她拖回那个深渊的边缘?!
“不……”祁奥阳猛地抬起头,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尖锐,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和巨大的抗拒!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泪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他脸上那清晰得让她心碎的痛楚。
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盯着他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紫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齿缝间艰难地挤出,带着绝望的切割感:
“格瑞?……不…我们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她重复着,声音破碎不堪,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和恐惧而摇摇欲坠,手指死死抠着行李箱的拉杆,仿佛那是她对抗即将灭顶的洪流时,唯一的浮木。“不要……再靠近我……”
她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格瑞翻涌着巨大情绪的心口。他高大的身躯极其明显地晃了一下,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种死寂的灰白。紫眸中那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卑微的祈求,如同被狂风席卷的烛火,在祁奥阳毫不掩饰的、巨大的恐惧和抗拒面前,骤然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如同深渊般的痛楚。那痛楚如此清晰,如此沉重,清晰地刻在他骤然黯淡下去的眼底,刻在他微微颤抖的薄唇上。
他伸出的手,那只骨节分明、曾无数次带着绝对掌控抚过她脸颊、握着她手修剪玫瑰的手,僵硬地停在了半空中。距离她的手臂,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指尖,在空气中,难以抑制地、剧烈地颤抖着。
空气凝滞得如同固态的冰。机场的喧嚣被彻底隔绝在他们之外,形成一个令人窒息的真空地带。祁奥阳的泪水无声地汹涌滑落,砸在冰冷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和恐惧而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逃离。
格瑞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那伸出的姿态,不再带有任何一丝五年前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反而像一座骤然崩塌的冰山,露出了底下被岁月和悔恨侵蚀得千疮百孔的根基。他指尖的颤抖,清晰地传递着一种被彻底击溃的无力感和……巨大的、无声的悲恸。
他紫罗兰色的眼眸,如同两块失去所有光泽的深色琉璃,死死地锁着祁奥阳泪流满面的脸。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太过沉重——有被她尖锐抗拒刺伤的痛楚,有对她巨大恐惧的难以置信,有五年间无数个日夜蚀骨思念的煎熬,更有一种被彻底否定的、深入骨髓的绝望。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解释,也许是道歉,也许是……一句迟到了五年的、真正意义上的告白?但所有的话语,都在祁奥阳那双盛满泪水、写满巨大惊恐和坚决抗拒的墨色眼眸前,被生生堵回了喉咙深处,碾碎成无声的粉末。
他还能说什么?
“跟我回去”?那只会印证她最深的恐惧。
“对不起”?那轻飘飘的三个字,如何能承载那三百多个日夜囚禁带来的伤害?
“我爱你”?在此时此刻,在她如此激烈地抗拒着“阳阳”这个称呼、抗拒着他任何靠近的时刻,这句本该最沉重的话语,只会显得更加苍白、更加讽刺、更加……令人窒息。
他所有的语言,所有试图表达的情感,在她筑起的、由恐惧和五年独立铸就的冰冷高墙面前,都显得如此无力,如此……不合时宜。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那只僵在半空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拖拽着千钧重量的姿态,一点一点地收了回去。手臂垂落在身侧,手指紧握成拳,用力到指节泛白,青筋在冷白的手背上狰狞地凸起,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即将破体而出的东西。
他收回了手,也收回了所有试图靠近的意图。
高大的身影依旧笼罩着她,却不再带有迫人的侵略感,反而透出一种被彻底抽空了力气的孤峭和……寂寥。深灰色大衣的肩头,那点细碎的巴黎雪粒,不知何时已悄然融化,留下一点深色的湿痕,像一滴无声的泪。
祁奥阳看着他收回的手,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楚和绝望,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拧绞!一股尖锐的、复杂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分辨的剧痛瞬间攫住了她!不是单纯的恐惧,那里面混杂着一种看到强大存在骤然崩塌的震撼,一种被如此沉重情绪冲击的茫然,甚至……一丝连她自己都唾弃的、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心疼?
不!不能心软!祁奥阳!想想那个玻璃温室!想想他覆在你手上修剪玫瑰时冰冷的掌控!想想被锁在门内的窒息感!想想这五年你是如何咬着牙、流着血才一步步爬出来的!
恐惧和理智瞬间压倒了所有混乱的情绪!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一秒都不能!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割裂着疼痛的喉咙。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几乎是撞开了挡在身前的行李箱,拖着那巨大的箱子,踉踉跄跄地、头也不回地朝着安检口旁边的紧急通道冲去!她不敢回头,不敢再看那张脸,不敢再承受那目光的重量!她只想逃离!逃得越远越好!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慌乱而破碎,行李箱的轮子在地上拖拽出刺耳的噪音。她像一只被猎人惊飞的、伤痕累累的鸟,仓皇地扑向任何可能存在的出口。
格瑞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遗弃在喧嚣中心的冰冷石像。他没有追。
他只是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她逃离。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在慌乱中撞到路人,看着她头也不回地冲进紧急通道的门后,消失不见。
紫罗兰色的眼眸,追随着她消失的方向,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也随着那扇门的合拢,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视线落在自己那只刚刚试图触碰她、却又被她的恐惧狠狠推开的手上。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因巨大情绪冲击而瞬间飙升的、滚烫的体温。
那温度,灼烫得如同地狱的业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