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杯饮尽杯中酒,可这酒似发苦,在他舌尖萦绕。
父亲一日日重用阿彻,偏心于他,甚至连前几日阿彻顶撞了父亲,他也并不恼怒,落在柴列眼中,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
艾仰台再次倒满酒水,“大公子,请。”
他忽然抬头,“阿毁呢,他何时来?”
艾仰台叹了口气,“已叫人去唤三公子起来了,只是……”
“嗯?”他质问。
艾仰台道,“三公子或许也有些为难。”
“他为难什么!”
艾仰台道,“三公子也已看出了都督大人在你们兄弟之中青睐二公子,所以他近些时日并不敢和大公子走得太近。”
此话原本荒谬,柴毁见了柴彻就害怕,又怎么会因为都督大人偏向柴彻便远离了他大哥。
然而此时柴列眼中朦胧,有了些酒意。
“叫阿毁给我滚出来!”
艾仰台只能叹息,“其实三公子待我并不错,今日这些话我本不该和大公子说。”
“你说!”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无论是立长立贤,都督大人都应该将日后的重担交由大公子,可是现在,你看,都督大人时常悄悄召见二公子,有什么要说的,也是避开你和三公子。”
他点点头,“你说的不错,我看得一清二楚,连阿彻也要和我作对!全都该死!该死!”
他用力握紧酒杯,就好像这是某个人的咽喉。
杯中酒已空。
艾仰台又为他续了一杯酒,“都督大人近来对似愚苑那位态度也好了些。”
柴列一边听着,将这杯酒喝了下去,喝得十分很慢,顺着他的喉咙酒水往下滑落。
“似愚苑的主人又和二公子交情匪浅,大公子可要当心了,日后二公子承袭都督之位,大公子可就毫无立足之处了。这府里上下都知道您才是都督府日后的主人,可要是二公子越俎代庖,那您也面上无光是不是?”
他的醉眼猛地睁开,凝视着他,似乎全都清醒了,“谁让你来挑拨我们兄弟几人的关系?”
他垂头,很是为难,“大公子难道不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事?”
柴列道,“少说废话,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艾仰台继续道,“良禽择木,在小人心中,能成为休屠霸主的人,一定非大公子莫属。”
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跟他惯常的笑截然不同,阴森冷酷,幽幽说道,“父亲还在,你就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不怕掉脑袋?”
艾仰台忽然站起来,亲自敬上一杯酒水,道,“小人心中只钦佩真正的英雄。”
他看了他许久。
然后接过那杯酒饮下了,轻轻叹了口气,“我是真的醉了。”
“醉归醉,大公子心里可得清楚一些事。”
“你说。”
“大公子心中,二公子怎么样?”
“父亲和母亲都很喜欢他。”
“那大公子呢?”
柴列想了想,说道,“从小到大,阿彻都是最聪明的那个,无论学什么,都能轻易学会,他从不露出脆弱的一面,似乎永远没有弱点。”
艾仰台笑了一声,“大公子这就说错了,小人斗胆,依小人看来,二公子虽然看上去坚强,实则不过是勉强控制局面,若是让他在大公子这里受些打击,那他恐怕才知道自己在大公子面前,永远都是弟弟,而你,是他越不过的阿兄。”
他在听着。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二公子最引以为傲的是什么?”
柴列脱口而出,“武功。”
他便道,“正是,所以大公子只要击败他一次,让他晓得您的厉害,他再也不敢爬到大公子头上作威作福,甚至连都督大人也会高看公子一眼。”
柴彻皱眉道,“你以为凭我,能让阿彻做我的手下败将?”
艾仰台道,“公子信不信,这世上有一种很神奇的内功心法,只要练成,便能所向无敌”
“我从未听过如此荒诞的话。”实则心里已经猜到了。
“最神奇的还在后头,练成这神功的人,永远不死不伤,与天齐寿。”
“你想说什么?”
“公子心里也清楚。”
他沉吟道,“你是说《高山寿》?”
“是的。”
柴列握住酒盏的手突然发抖,话都说不下去。
“公子怕被大人知晓野心?”他又替他倒了杯酒,“幼鹰在悬崖上学不会张开翅膀飞翔,那便只有饿死的宿命。”
柴列的目光仿佛到了远方,过了很久道,“你知道《高山寿》在何处?”
“自然知道,不过要得到,还需要公子大力襄助。”
就在此时,柴毁才摇摇晃晃走进门来。
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下去了,他跟卢携英日日你死我活,昨夜他不过是摸错了房门,就被她用红木椅子砸了后背,他没想到她忽然袭击,被砸中的他,头摔向了房门,撞得半晌懵懵的,睡了一夜,现在依旧是头晕眼花。
“大哥,你来了?”
见他进来,柴列的脸色立刻变了,“怎么现在才来?”
柴毁揉着疼痛的后背道,“大哥,你是不知道我房里那个——”
“行了!”他打断他。
用眼神示意艾仰台退下。
“怎么了,大哥,你今日来得这么匆忙?”
“我要你替我去做一件事。”
柴毁歪着头夹起一颗花生米,现在头还疼得厉害,“什么事儿?”
“替我杀了穆衿。”
啪嗒一下,那颗花生米掉落在桌子上。
“这……”他吞吞吐吐,“真的?”
“你不敢?”
柴列咄咄逼人,他心里发慌,“也不是不敢,只是……”
“你从前不是每次都同我说恨不得啖其血肉?”
柴毁叹了口气,“上次皎然过来问我,那一箭是不是我射的,我还没说什么,就被她揍了一顿,那一箭得亏不是我射的,要是我射出去的,在她面前我一撒谎就被瞧出来了,要是我真杀了穆衿,你想想,她还不活剥了我。”
“那你怎么不想一想,要是你杀了穆衿,皎然身边便再无其他男子了。”
柴毁倒了杯酒,有些难受,“我就算杀了他,皎然也不会喜欢我,况且现在我已经成婚了,卢携英是我的正妻,阿爹一定不许我再纳一个平妻,那皎然只能做我的妾侍,跟她们几个一样,叫她做妾,我哪有那个胆子。”
柴列盯着他看了片刻,他一直觉得这个弟弟愚蠢笨拙,不堪重用,可是没想到他对待感情,竟如此认真。
“罢了。”
他叹息一声。
屋子中放了三个炭盆,暖烘烘的,是上好的炭,无烟无尘。
程鸢不放心地再她后头护着,想要抱着孩子,可她已经能不要人扶就自己走了,只是走得歪歪扭扭,嘴里喊道,“不要,不要……”
前来串门的逐星忍不住也笑了,“真可爱,她好像又长高了些,小孩子,变得真快。”
皎然嘴里嚼着红薯干,没好气地道,“我小时候比她走路的年纪还早呢,等过了年,她都两岁半了,还走得这么慢。”
逐星狠狠打了一下她的头,“跟个小孩比,不害臊。”
皎然揉着头,咽下嘴里的东西才说,“等师姐生了孩子,我天天给你带孩子,你看从前我把那些小师妹小师弟们带得多好。”
韶枫问道,“你还带过孩子?”
皎然笑道,“那当然,不然你以为我刚入府的时候,怎么能伺候公子伺候的那么好。”
素素笑了起来,“原来你是把公子当成孩子一样照顾了。”
几个女子通通笑了起来,连那孩子也笑了起来。
唯独程鸢笑不出来,哄着孩子走路,“来,蓁儿,到阿娘这里来。”
穆衿听得房中女子们的笑声,便好奇走了出来,“在说什么呢?”
皎然见他来,伸了手递给他一块红薯干。
给几人示意,让她们不要说话。
“不要这个,我不爱吃这个。”
皎然便学着刚才程鸢哄孩子的口气说,“来,穆衿,这个好吃,真的,你试试。”
他跟孩子一样乖巧,凑过脸去,吃了那块红薯干。
几人见了更是大笑起来。
程鸢脸色更不好了,偏偏此时外头的人还来通传,说是大公子来了。
穆衿并没有多说什么,望向了程鸢,她见几人都在这里,要是不放他进来,更是显得她心中有鬼,可事实上,在场之人,没有一个不清楚她跟柴列的关系,以及这个孩子的身世。
“既是大公子来了,请吧。”
逐星对柴列没有什么好印象,她觉察到柴列对柴彻隐隐的忌惮,提醒了柴彻,可柴彻却不当一回事。
柴列一进来,便带了一身的风雪,外头还在下雪,靴子上还有雪沫子。
见他来,逐星行了个万福,“大哥。”
程鸢也是如此,口中也尊道,“大哥来了。”
他有些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众人都围坐在一处,见那孩子在学走路,他便伸开手道,“到阿……大父这里来。”
蓁儿笑哈哈地朝他跌跌撞撞走去,孩子的笑声盈满了整个屋子,每个人听见这稚嫩的笑声,都忍不住笑了。
皎然边笑边凑近穆衿耳畔道,“可惜咯,这样可爱的孩子,不是你的。”
穆衿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没什么可惜的,以后我们的孩子,一定更可爱。”
正说着,蓁儿忽然推开了柴列的手臂,直直地朝穆衿走来,“阿爹,抱抱,抱抱。”
穆衿一低头,便见蓁儿抱住了他的大腿,无奈一笑,“好,上来吧。”
将蓁儿抱在膝上同皎然玩闹。
柴列的脸立刻黑了,“蓁儿,过来,大父抱你。”
蓁儿却朝着皎然踢腿,“你坏……坏……我打……”
皎然轻轻捏住了她的鼻子,吓得程鸢魂不守舍。
“你说谁坏呀?”
蓁儿哼了一声,就要哭了出来,穆衿见状连忙递给了她母亲,“哄一哄吧。”
逐星皱了眉头,“瞧你把孩子要吓哭了。”
“那不是还没哭吗?”皎然说道。
没想到柴列比程鸢更快过来抱住了孩子,“蓁儿,大父抱你。”
蓁儿便在他怀里扯着他的手要打皎然,“大父,打她,打饺子。”
皎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柴列竟也笑了,“她叫皎然,不叫饺子。”
程鸢脸上一红,生怕她教孩子的话被孩子当众说了出来,急忙道,“蓁儿想吃饺子了,是不是?”
柴列便吩咐左右,“去首麟苑叫万师傅来,他包饺子最好吃了。”
程鸢道,“不必不必,大哥,不用这样惯着孩子,她只是随手一说罢了。”
柴列将蓁儿放在他脖子上,叫她骑着他的脖子,“大父带你到院子里骑大马去喽!”
逐星和皎然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说什么。
程鸢有些慌张,却也拦不住他,自欺欺人对逐星道,“你看蓁儿大父,对她多好呀。”
逐星低了头饮茶,并不接话。
柴列的声音从院子里头传来,“叫阿彻还有阿毁和小妹,今日一起吃饺子,就在似愚苑摆一桌。”
程鸢追问道,“不叫父亲和母亲吗?”
柴列正跟孩子玩得开心,并没有回答。
穆衿便对刚进来换炭火的笑菊说,“笑菊,去请二公子和三公子吧。”
“是。”
皎然吃的东西多了,站起来说,“这么热闹,我跟你一起去,笑菊姐姐。”
穆衿却道,“山路难行,你身上有伤,就不要去了。”
笑菊背过身白眼翻得底朝天,她身上哪有伤,溺爱她到了这个地步,放她走一走山路都担忧。
皎然道没事,“闲着也是闲着,我跟你一起去潜麟苑,金麟苑。”
笑菊扭头说道,“不必了,我坐马车去,不骑马,你坐不坐马车?”
皎然道,“咱们骑马去吧,外头还在下雪,骑着马,寒风吹着,多爽快。”
笑菊道,“你爱吹风就在院子里吹吹,不过不要把公子带出去,免得风寒,我嘛,坐马车去,外头冷得很,傻子才骑马去。”
天还没擦黑,柴毁和卢携英便来了,只是柴彻有事出府没能来吃饺子。
柴列见小妹衣着单薄,便训了小妹的侍女,“知道她要来似愚苑这样远的地方,怎么披风都这样薄,是份例没去领?”
侍女急忙跪在雪里求饶。
柴家最小的这位小姐叫侍女起来,“阿兄,不是芸儿不给我穿,是我觉得没那么冷,才拿了略薄些的衣裳,我若是冷了,自然会让人给我添衣。”
逐星拉着她的手道,“小妹来了,手倒是暖和,怎么芸儿跪在这里?”
柴列道,“起来吧。”
皎然想出去迎一迎他们,见穆衿盯着她,便说,“我又不是去接柴毁,是他们都来了,我才想去凑凑热闹。”
“一会儿就吃饭了,不要乱跑。”
“你怎么气量这么小。”
不过转念一想,其实这话不对,柴列的做派分明像是将自己当成了似愚苑的主人,而又将程鸢当作了女主人,从始至终,他对穆衿都没多说一句话,完全将他当作空气。
假如穆衿气量真的小,他早该发作了,但他却当作一如往常,并不记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