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人间,白云城。
两道流光撕裂天际,瞬息百里。
身后那座曾经仙气缭绕、威压一州的万载宗门,早已在视野的尽头消失不见。
狂风在耳边激烈呼啸。
陆长青的身形却骤然一顿,毫无征兆地悬停于万丈云端。
他回过头,看向身旁那位还在奋力掐诀,满脸紧张,一副亡命奔逃模样的申道人。
“我们跑什么?”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仿佛刚才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顺手洗劫了整个仙宗宝库的人,根本不是他们。
申道人闻言,遁光猛地一滞,差点从空中栽下去。
他脸上的惊慌与急切瞬间凝固,随即像是猛然醒悟,那张高瘦的老脸竟罕见地泛起一丝尴尬的红晕。
他重重地干咳一声,极其自然地收了遁法,故作镇定地捋了捋自己那三尺黑须。
“咳……这个嘛……”
“……跑习惯了。”
两人停下脚步,并肩立于高天之上,俯瞰人间。
下方,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凡俗雄城。
青瓦白墙,鳞次栉比。
阡陌交通,炊烟袅袅。
一片人间烟火的鼎盛景象,与之前那血腥腐臭的后山禁地,恍若两个世界。
申道人眼珠子滴溜一转,脸上那点尴尬之色,瞬间就被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所取代。
他遥指着下方的白云城,对陆长青笑道:“道友,御灵玄宗遭此大劫,元气大伤,想必短时间内也无力追查我等下落。”
“你看,前方就是一座人间大城,风光正好。”
“不如你我下去,游玩一番?”
见陆长青面露思索之色,他立刻趁热打铁,语气中带着一丝老江湖循循善诱的意味。
“想必道友平日里皆是潜心苦修,两耳不闻窗外事,还不知这人间红尘,究竟是何等的妙趣横生。”
“俗话说得好,道不远人。”
“这人烟鼎盛之地,红尘万丈,其中自有大道玄机暗藏啊。”
说着,他还冲陆长青挤了挤眉毛,那眼神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陆长青看着他这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心中了然,倒也觉得有趣。
此番虽有波折,但收获之丰,远超想象。
入世放松片刻,也无伤大雅。
“道友所言,甚有道理。”
他淡淡点头。
两人身形一晃,悄无声息地敛去所有仙家气息,化作两名气质卓然、仙风道骨的游侠打扮,自云端飘然落下,不带一丝烟火气地汇入了白云城熙攘的人潮之中。
城内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茶楼里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声,交织成一曲鲜活生动的凡尘之乐。
这股浓郁的烟火气,让申道人惬意地眯起了眼。
如果不用神通去见这个世界,陆长青也觉得这里分外美好,是真的万丈红尘。
申道人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白云城,轻车熟路地领着陆长青,在七拐八绕的巷弄中穿行,最终停在了一座朱门高墙,门前挂着两盏巨大红灯笼的雅致院落前。
此地没有寻常勾栏的喧嚣与脂粉气,反而透着一股书卷与墨香。
门楣之上,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教坊司。
“道友,请。”
申道人熟稔地与门口的管事递了个只有老客才懂的眼色,然后递出一枚玉色牌子,便有人满脸堆笑,恭敬地将二人引了进去。
庭院深深,曲径通幽,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清雅动听。
两人被引至一间临湖的三楼雅间。
推开雕花木窗,便是碧波荡漾,荷叶连天,晚风送来阵阵清香。
很快,便有管事嬷嬷领着一队女子前来。
环肥燕瘦,各有风姿,或清丽、或妩媚、或娇憨,皆是人间绝色。
申道人看得眼睛都直了,捻着胡须,老神在在地一一点了几个最合眼缘的,两个弹奏,四个伴舞,安排得明明白白。
陆长青对此却兴致缺缺,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
很快,精美的酒菜流水般送上。
两名身着素雅长裙的女子,一人怀抱琵琶,一人安坐筝前,盈盈一拜后,便有清心悦耳的曲调流淌而出。
另有四名舞女水袖飘飞,身姿曼妙,随乐而动。
申道人看得是啧啧有声,随着节奏拍动面前的酒桌,摇头晃脑,好不快活。
陆长青却微微蹙眉。
他感到此地,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阴冷之气,与这满室的暖香旖旎格格不入。
他心念一动,“隔垣洞见”神通悄然运转。
眼前的世界,瞬间变了模样。
只见这雅间之内,不知何时已挤满了形态各异的鬼物。
一个个都是面目贪婪的色鬼,它们伸着长长的舌头,流着腥臭的涎水,正趴在那些舞女的身上,随着她们的舞姿而扭动。
更有甚者,将那虚幻的头颅凑到酒菜之上,贪婪地吸食着人间烟火气。
一个缺了半边脸的鬼物,甚至学着舞女的样子,对着看得正起劲的申道人搔首弄姿,媚眼如丝。
看得陆长青嘴角一抽。
也不知道申道人若是看见了,会作何感想。
陆长青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索性不去看这些糟心的玩意儿。
他端起桌上的青玉酒杯。
杯中酒液呈琥珀之色,澄澈晶莹,未曾入口,便有一股混合着花香与谷物醇香的气息扑鼻而来。
虽是凡酒,却也是用了心思的佳酿。
陆长青浅尝了一口,酒液醇厚,入喉温润。
他放下酒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落在申道人身上,似是随意地问道。
“道友对上古天庭之事,似乎所知颇多。”
“连那镇魔古宝都知道。”
他说话间,心念一动,缓缓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那截不过三寸高的暗金色塔尖,便静静地悬浮在他掌心之上。
它无风自动,滴溜溜地转动着。
陆长青屈指一弹。
“叮咚”一声脆响。
一圈柔和的暗金色光晕,以塔尖为中心,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
光晕所过之处,那些张牙舞爪、姿态猥琐的鬼物,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瞬间消融。
刹那间,满室的阴冷之气,荡然无存。
雅间内的烛火,似乎都明亮了几分。
正在弹奏的女子只觉心头一暖,指下的曲调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而这一切,除了陆长青自己,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