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红土路上颠簸前行。
窗外是茂密的热带雨林,老橡胶树粗壮的枝干上挂满藤蔓,地面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叶混合着野花的气味。
车轮碾过水坑,溅起黄褐色的泥水,在绿色的植被上留下斑驳污点。
父亲沉默地开车,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着不规则的节奏。
车里没人说话,只有老式排气管偶尔发出的闷响。
我靠在后座,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
昨天还在悬崖上与白老头对峙,今天就和\"死去\"十五年的父亲同车赶路。
这荒谬的转折比赌场上最狠的明牌还要让人措手不及。
\"哗啦\"一声,父亲腰间的摩托罗拉对讲机响了,他皱眉,单手接起,听了几秒。
\"情况有变。\"他语气平淡地说,\"七王聚会,今晚。\"
花蕊立刻坐直身体:\"消息来源?\"
\"老蛇头阿坤。\"父亲说,\"这家伙手眼通天,消息一向靠谱。\"
默哥探过身来:\"什么七王会?\"
\"金三角三大军阀的分赃会。\"父亲解释,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明天的天气。
\"白家倒了,留下的产业无主,他们要重新划地盘。\"
\"要打?\"我问。
\"赌。\"父亲摇头,\"这里的规矩比子弹硬。一局定生死,省得血流成河。\"
对讲机又响了。父亲听完,意外地看了我一眼:\"有请柬,点名要你去。\"
\"我?\"
\"你结果了白家,这边人很迷信。\"父亲说,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波动。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掠过的橡胶林。
低处水汽蒸腾,白雾缭绕在树桩间,像一片幽灵森林。
\"值得一去。\"半晌,父亲补充,\"赵老虎是个讲规矩的人,认识他没坏处。而且这种场合,能见到不少平时见不着的角色。\"
我点点头,赌徒对赌局的渴望和瘾君子对毒品的渴求没什么两样。
父亲打方向盘,驶入一条被植被半掩盖的泥路。
路两旁是高大的柚木和龙脑香,树干上布满了刀砍的痕迹,有些地方还能看到弹痕。
浓密的枝叶遮住了大部分阳光,只剩几束光柱洒在地面上。
\"等下进场,注意两件事。\"父亲忽然说,\"别随便伸手碰东西,别跟人直接对视超过三秒。\"
默哥在副驾驶摇下了窗户,湿热的空气夹着草木香味灌进车内:\"这什么林子,怎么感觉怪怪的?\"
\"神林。\"花蕊开口,声音平静,\"佤族人的圣地,以前是行刑场,据说死过上千人,现在连猎人都不敢深入。\"
父亲伸手指了指后备箱下方:\"后座有件衣服,穿上。这边的人看重排场,别穿得像个难民。\"
我拉开包,里面是套黑色西装,剪裁考究,布料轻薄挺括,似乎是定制的。
\"赵老虎最讲究这个。\"父亲轻声补充,\"老兵油子,香港理工毕业,喜欢西式那套。\"
\"为什么约在林子里?\"默哥揉了揉发红的眼睛。
\"传统。\"花蕊接话,语气依然平静,但手指在膝盖上微微收紧。
\"三方势力重大决定都在'三眼庙'做,建在三国交界的无人区,算是中立地。\"
吉普车在一片空地前停下,十几辆军用吉普和越野车已经停在那里,几十名武装人员三三两两地聚在树荫下,或抽烟,或擦枪。
他们穿着各式迷彩服,有的缅甸式,有的老挝式,还有明显是私人雇佣军的黑色作战服。
武器也各不相同,从苏制AK到美式m16,甚至还有中国制56式半自动步枪。
我注意到几名看守在靠近时紧张地握紧了枪。
\"到了。\"父亲熄火,声音低沉,\"记住,不管看到什么,别表现得太惊讶。这地方的规矩,和外面不太一样。\"
下车后,一个满脸横肉、脖子上挂着银质骷髅头的大汉迎面走来。
他上下打量了我们几眼,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
\"林先生?\"他说,一开口却是意外地标准普通话。
父亲点头。
\"请随我来,赵老板在里面等。\"大汉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指了指我们腰间的武器。
\"按规矩,神林不带铁器。\"
默哥犹豫地看了看父亲,父亲微不可察地点头,我们解下武器,交给随行的吴长风。
穿过一道又一道盘查,终于到达一条铺着青石的小路,蜿蜒向山上延伸。
石路两旁的树上挂着红布条和铜铃,风一吹,发出细碎的声响。
树干上刻着奇怪的符号,有些已经被苔藓覆盖,只能勉强辨认。
这条路显然很古老,石板上的凹痕见证了无数人的往来。
\"这路至少有两百年了。\"花蕊轻声说,声音里第一次带了一丝敬畏。
\"英国人最早发现金三角时,它就在了。\"
拐过最后一道弯,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三眼庙——一座历经沧桑的石头建筑,混合了缅甸和泰国的建筑风格。
红褐色的墙壁因长年雨水冲刷而斑驳,屋角挂着生锈的铜铃。
最引人注目的是门上方的三个石雕眼睛,大小不一,排列成不规则的三角形,被雨水冲刷得只剩模糊轮廓。
\"进去吧。\"父亲轻声说,脸色罕见地凝重,\"别东张西望,也别碰东西。\"
庙内比想象中宽敞,中央是块巨大的青石台,周围摆着几张矮桌和蒲团。
台上燃着某种不知名的香料,烟雾弥漫,混合着汗水和劣质烟草的气味。
几盏老式煤油灯悬挂在屋顶,光线昏暗摇曳,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石台周围已经站了二十多人,有老有少,衣着各异。其中三个人格外引人注目:
第一个是六十多岁的华裔老人,穿着考究的白色亚麻衬衫和卡其色长裤,腰间别着一个鳄鱼皮枪套,枪却不在。
他的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皱纹纵横,右眼角有道狭长疤痕。
即使站着不动,也能感觉到他身上流露出的军人气质。
第二个是三十左右的精瘦男人,一身肮脏的迷彩,领口敞开,露出大片刺青。
他的脸上有一道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下巴的疤,左眼似乎是假的,泛着不自然的蓝色。
每隔几秒,他就会无意识地舔一下嘴唇,然后环顾四周,像只时刻戒备的野兽。
第三个则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穿着不合季节的黑色风衣,紧扣到喉咙。
他的皮肤黝黑,眼窝深陷,目光阴鸷。
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却给人一种随时会出手的危险感。
\"赵老虎,桑二狗和雷神的代表。\"花蕊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一带的三大军阀。前两个祖上都是国军,雷神的人是后起之秀,背景不明。\"
我轻轻点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和人员。
父亲带着我们站到一处相对隐蔽的角落,表情平静。
随着时间推移,陆续有人进来,很快庙内挤满了人。
有老有少,男男女女,从衣着打扮看,有富商、军人,也有地方官员模样的人物。
他们说着不同的语言,却都保持着诡异的安静,只有必要的低声交谈。
忽然,庙外传来沉闷的锣声,所有人立刻噤声。
一个面容古老的老人走了进来,满头银发,瘦骨嶙峋,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苗族传统服饰,手持一根镶嵌着兽骨的竹杖。
他的眼睛浑浊,但步伐稳健。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串奇怪的骨制项链,每一节骨头上都刻着细小的符文。
\"宋老。\"人群中有人低声说,语气中带着敬畏。
老人径直走到石台前,用竹杖敲击地面三下,声音在寂静的庙内格外清晰。
然后他开始用一种古怪的语言说话,声调起伏不定,像是某种咒语。
\"他在说,白家灭了,土地回归原主,今日用赌决定新的边界。\"花蕊在我耳边翻译,声音很轻。
老人说完,示意三位军阀代表入座。
赵老虎、桑二狗和黑衣人分别坐在石台三边的矮桌前。
\"那老头是谁?\"我轻声问。
\"宋萨克,三眼教的最后传人,金三角活着的传奇。\"花蕊回答。
\"九十多岁了,据说从未输过,三国军方都给他面子,他点的人,就算是美国大使也得来。\"
老人又说了几句,花蕊继续翻译:\"赌局用神叶、兽骨和河晶,三局两胜。\"
然后她顿了顿,补充道:\"他刚点了你的名,说你摧毁了白家,应作为公证人,确保公平。\"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心里一紧。
老人转向我,浑浊的眼睛突然变得锐利,像能看透人心,他招手示意我上前。
\"去吧。\"父亲轻轻推了我一下,\"记住,这里的规矩是,胜者说了算。\"
我上前几步,向老人微微点头。
他伸出枯瘦的手,将一个做工粗糙的麻布袋递给我。
\"沙菲\",他用奇怪的口音说道,然后退到一旁。
我打开麻袋,里面装着些奇怪的物件:几片干燥的棕色树叶,上面有天然形成的复杂纹路;
七八根打磨光滑的兽骨,长短不一;
几颗晶莹剔透的河石,在煤油灯光下闪烁着微光;
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种子和贝壳。
这就是所谓的赌具?
\"他要你洗牌。\"花蕊提醒,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我将布袋里的东西倒在石台上。
虽然赌具陌生,但千术的基本功夫不变。
我按照洗牌的手法,将这些物件充分混合。
动作看似随意,实则严格控制,确保每一样东西都被充分打乱。
老人满意地点头,然后示意我将东西分成三堆。
花蕊继续补充解释:\"每人选一堆,按照当地规则组合。''
''神叶比兽骨大,兽骨比河晶大,河晶比神叶大。''
''有点像石头剪刀布,但组合方式很复杂。\"
三位主角各自拿走一堆,开始排列。
赵老虎动作娴熟,显然经验丰富;
桑二狗则粗暴直接,几乎是把东西推来推去,毫无章法;
黑衣人的动作最慢,每放一件都要仔细观察,像是在计算什么。
我则暗中观察三人的动作和眼神。
赌局的本质从不改变,无论用的是扑克牌还是树叶兽骨。
赵老虎右眼角有微小的跳动,每次放置重要赌具时会不自觉地缓一下呼吸,这是在掩饰紧张;
桑二狗频繁舔嘴唇,喉结上下滚动,紧张且缺乏经验;
黑衣人过于平静,呼吸太过均匀,瞳孔却不时收缩,明显在伪装,技巧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