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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洛尔王宫的书房,弥漫着雪松木燃烧的暖香,却驱不散狄奥多西眉宇间的阴冷。他面前宽大的黑檀木桌案上,一边摊开着尤里安·诺维科夫呈上的、条理清晰得近乎冷酷的官仓贪墨初查报告,墨迹未干;另一边,则压着几封同样墨迹淋漓、却散发着截然不同气息的信件——来自弗拉基米尔等粮商,字里行间充满了“悔悟”、“效忠”以及…指向首相阿列克谢·瓦伦丁公爵的、极其隐晦又极其致命的“线索”。

年轻的国王手指捻动着报告边缘,指腹感受着纸张的纹理。尤里安的报告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将官仓的腐败脓疮解剖得淋漓尽致,每一笔账目、每一个名字都清晰无比。格里高利伯爵的倒台已成定局,甚至牵连出几个更小的蠹虫。这效率,这锋芒…狄奥多西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近乎愉悦的幽光。这把意外得来的刀,比他想象的还要锋利。

然而,粮商们的“投名状”,却像投入油锅的冰块,瞬间激起了更剧烈的反应。这些信件本身并无实据,充斥着“据传”、“或有”、“听闻”之类的模糊字眼,但编织出的图景却异常险恶:暗示瓦伦丁公爵才是操纵官仓损耗、默许粮商囤积的幕后黑手,其目的,是为了在推行平粜令时,既能博取新王和万民好感,又能通过粮商间接掌控粮食流通,巩固自身权势…甚至暗示,公爵府邸的某些管事,与弗拉基米尔商行有着“异常密切”的金钱往来。

“老狐狸…” 狄奥多西无声地吐出几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不完全相信粮商们狗急跳墙的攀咬,但这盆脏水泼得实在巧妙,精准地浇在了他心中那棵名为“猜忌”的毒草上。瓦伦丁的三策,追缴贡赋是动南方领主的蛋糕,审计军需是动军队的利益,平粜令看似惠民,却要动官仓和粮商…每一步都踩在权力的钢丝上,每一步都像是在为他狄奥多西铺路,却又每一步都像是在为瓦伦丁自己编织更庞大的权力之网。这老家伙,真的甘心只做一个“贤相”?

他拿起粮商信中夹带的一份极其粗糙的“证据”副本——一张记录着几笔小额“交际费”的纸条,收款人签着一个模糊的名字,而付款方标注着“弗拉基米尔商行,米沙经手”。纸条下方,粮商们用颤抖的笔迹注明:此“米沙”乃首相府邸采买处某低级执事之“亲信”,常往来于商行与府邸之间传递“密件”。

米沙?一个蝼蚁般的名字。狄奥多西的目光在这两个字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这太像栽赃,太微不足道。但…它像一根若有若无的丝线,一端连着肮脏的粮商,另一端,似乎隐隐指向了那座深不可测的瓦伦丁府邸。

他需要更多的线头。需要混乱,需要让水更浑,才能看清池底潜伏的究竟是忠犬还是恶蛟。

“来人。” 狄奥多西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寂静。

一名黑衣近侍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传旨:官仓贪墨一案,涉及甚广,尤里安主事…不,尤里安郎中,” 他刻意强调了新官职,“初查有功,然证据尚需详实。着令其继续深挖,务必将所有涉案人等,无论品级高低,悉数纠出,严惩不贷!弗拉基米尔等粮商,举报有功,其仓中粮秣,除充作平粜之外,可酌留三成,以资其‘悔过自新’、继续为王国效力。” 这是给粮商们一点甜头,让他们咬得更紧。

“另,” 狄奥多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那张写着“米沙”的纸条,“着刑部暗桩,查一查这个叫‘米沙’的。弗拉基米尔商行、首相府邸采买处…都摸摸底。记住,是‘暗查’,不必惊动任何人。”

“遵命,陛下!” 近侍领命,无声退下。

狄奥多西靠回椅背,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阴沉的天空。他像一只盘踞在蛛网中心的毒蛛,开始不动声色地拨动每一根可能带来猎物的丝线。瓦伦丁,尤里安,粮商,还有那个叫“米沙”的…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他要看看,在这混乱的漩涡中,谁能真正为己所用,谁又会在压力下暴露致命的破绽。

“野猪”酒馆的喧嚣如同浑浊的潮水,拍打着油腻的墙壁。莉迪亚端着沉重的橡木托盘,在烟雾缭绕和粗鲁的笑骂声中艰难穿行。她的手臂酸痛,眼皮沉重,脑子里却像塞了一团乱麻,全是粮价和哥哥米沙。

米沙已经两天没回家了。昨天码头那边传来消息,说新到的北境木材被一群凶神恶煞的城卫军扣下了,所有搬运工都被赶走,工钱自然也没着落。母亲的眼睛又红又肿,家里最后一点黑麦粉混着麸皮熬的糊糊,只够弟弟妹妹们勉强果腹。父亲蹲在门口,沉默地抽着空烟斗,背影佝偻得像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垮了。

“莉迪亚!死丫头!三号桌的麦酒呢?客人都催三遍了!耳朵聋了?” 老板汉克的咆哮像鞭子一样抽过来。

莉迪亚一个激灵,连忙应声:“来了!老板!” 她加快脚步,走向角落那张坐着几个码头苦力的桌子。刚把沉重的陶杯放下,就听见他们压低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大胡子’弗拉基米尔的粮仓被抄了!”

“真的?活该!那老吸血鬼!粮价就是他抬起来的!”

“抄得好!不过…听说他攀咬上了大人物?”

“嘘!小点声!不想活了?那些‘灰耳朵’就在外面转悠呢!听说连首相大人都…”

后面的话被刻意压得更低,淹没在酒馆的嘈杂里。莉迪亚的心猛地一跳。弗拉基米尔?就是那个粮商?首相大人?她不敢多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哥哥米沙…就在弗拉基米尔商行做跑腿伙计!

她匆匆收拾好空杯,逃也似地回到后厨,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怦怦狂跳。米沙…哥哥…他会不会…?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让她手脚冰凉。

与此同时,在弗拉基米尔商行后巷一间散发着霉味和劣质烟草气味的狭窄库房里,米沙正埋头整理着一堆乱七八糟的送货单据。他年轻的脸庞上带着连日惊吓和疲惫的苍白,眼窝深陷。自从商行被查抄,老板弗拉基米尔像只惊弓之鸟,脾气暴躁,疑神疑鬼,连带着他们这些最底层的伙计也战战兢兢。

“米沙!” 商行的一个小管事,一个眼神闪烁、嘴唇刻薄的男人,掀开油腻的门帘探进头来,声音压得很低,“你过来!”

米沙心里咯噔一下,放下单据,忐忑地走过去。

管事把他拉到角落里更阴暗的地方,一股浓重的劣质酒气扑面而来。管事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才急促地说:“听着,小子!现在商行大难临头,老板…老板需要你去做件事!”

米沙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什…什么事?管事大人?”

“不是什么大事!” 管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眼神却更加慌乱,“就是…你以前不是经常帮卡洛夫管事跑腿,往…往瓦伦丁公爵府那边送点小东西吗?” 卡洛夫是商行里一个中层管事,前两天刚被刑部的人带走问话。

米沙脸色更白了,他确实帮卡洛夫跑过几次腿,送的都是些不起眼的小包裹或信件,收件人是公爵府邸采买处一个叫波利斯的执事。“是…是的,大人。可那都是些…”

“闭嘴!” 管事粗暴地打断他,塞给他一个用劣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沉甸甸的,像是一本册子。“现在,你把这个,送到老地方!交给波利斯大人的…亲信!记住,要快!要悄悄的!别让任何人看见!尤其是那些穿黑皮(指刑部暗探)的!办好了,老板重重有赏!办砸了…” 管事的眼神陡然变得凶狠,“…你知道后果!”

那包裹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米沙手心冒汗,几乎要拿不稳。他本能地想拒绝,想逃跑,但看着管事那凶狠的眼神,想起家里嗷嗷待哺的弟妹,想起卧病在床的母亲…他所有的勇气都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掉了。他只是个最卑微的跑腿伙计,在那些大人物掀起的风暴面前,连一片浮萍都算不上。

“…是…是,管事大人。” 米沙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低下头,将那个仿佛装着灾祸的包裹,死死攥在手中,塞进了自己破旧外套的内袋里。那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一直凉到他的骨髓里。

瓦伦丁公爵府邸的书房,厚重的橡木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壁炉里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着,将公爵的身影投射在挂满古老地图的墙壁上,拉得长长的,带着一种沉重的威压。他刚刚听完心腹幕僚低声而急促的汇报,关于国王对粮商“举报”的暧昧态度,关于刑部暗探开始在商行附近出没的迹象,以及…那个被粮商们攀咬出来的、极其敏感的名字——“米沙”。

阿列克谢·瓦伦丁端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阅尽沧桑的灰蓝色眼眸深处,翻涌着冰冷的海啸。粮商们的反扑,如此卑劣又如此精准,像一群鬣狗咬向了狮子的软肋。而那位年轻国王的态度…更是耐人寻味。不仅没有压制这盆脏水,反而似乎乐见其成,甚至推波助澜!

“好一个借刀杀人…” 公爵的声音低沉,像大提琴最低沉的弦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狄奥多西…他是在用尤里安这把刀刮骨,又用粮商这盆脏水来试探老夫的底线。他想看看,这把火,究竟能烧到多高。”

站在书桌前的心腹幕僚,一个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中年人,微微躬身:“大人,粮商攀咬,漏洞百出,不足为惧。然,陛下放任尤里安深挖,又对粮商网开一面…其意恐在搅动浑水,引蛇出洞。我们是否…要提前做些准备?”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一份关于南方领主对“追缴贡赋令”反应激烈的密报。

瓦伦丁公爵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份密报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扶手。“引蛇出洞?那也要看引出来的是蛇,还是龙。”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壁炉前,凝视着跳动的火焰,“尤里安…是个变数。这把刀,现在握在陛下手里,锋芒太露,未必是福。”

“那…那个叫米沙的?” 幕僚试探着问。

“一个无足轻重的名字,一个被抛出来的饵。” 瓦伦丁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粮商们想用这根细线,把脏水引到波利斯身上,进而牵扯到采买处,甚至…老夫。” 波利斯是府邸采买处一个还算得力的执事,为人还算谨慎。

他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告诉波利斯,最近府邸采买,一切如常,但所有与弗拉基米尔等涉案商行的往来,即刻起全部暂停。账目,清理干净。至于那个叫米沙的…” 公爵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冷酷的弧度,“若他真敢送什么不该送的东西到府上来,或者被刑部的人‘请’去‘协助调查’…那就让他把该说的话,说清楚。”

“是!” 幕僚心领神会,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清理干净,意味着不留任何可能被利用的把柄。而“说清楚”…则意味着,如果那个卑微的跑腿伙计不幸被卷入,他唯一的价值,就是成为一个指向真正敌人的“清晰”人证——当然,是在公爵府需要的时候。

“还有,” 瓦伦丁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森然,“给南边的卡列金伯爵递个消息。追缴贡赋的税吏团,按陛下旨意,如期出发。不过…路上可以走得‘稳’一点,‘慢’一点。让那些南方的土皇帝们,有足够的时间,好好‘掂量掂量’陛下的决心。” 他刻意加重了“稳”和“慢”两个字。这是反击,也是警告。新王想用南方贡赋填窟窿?那就让他看看,这钱袋子,不是那么好掏的!

幕僚深深一躬:“明白!”

书房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炉火噼啪作响。瓦伦丁公爵重新坐回椅中,身影在火光中明暗不定。风暴正在酝酿,各方势力如同提洛尔地下纵横交错的阴沟暗渠,在无人察觉的角落疯狂奔涌、交汇。那个叫米沙的裁缝学徒,和他怀里那个沉甸甸的包裹,就像一颗被投入这汹涌暗流中的小石子,即将溅起无法预料的涟漪。而公爵府邸采买处执事波利斯,此刻正浑然不觉地整理着日常账目,对即将降临的危机毫无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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