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岩石紧贴着莉迪亚的后背,缝隙内浓重的铅尘气息混合着尤里安身上浓烈的血腥味,几乎令人窒息。他沉重的身体如同磐石般压覆着,隔绝了外界大部分光线和声响,只留下绝对的黑暗和彼此沉重、压抑的呼吸声。温热的液体——他掌心伤口不断渗出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她脖颈裸露的皮肤上,粘稠而冰冷。
缝隙外,士兵们濒死的、如同砂纸摩擦喉咙的微弱呻吟终于彻底沉寂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矿坑深处那愈发清晰、如同远古巨兽沉睡脉搏般的沉重搏动——“咚…咚…咚…”每一次沉闷的回响,都让狭窄缝隙内的空气产生细微的震颤,也让弥漫的铅尘气息变得更加粘稠、更加致命。
莉迪亚冰晶般的瞳孔在黑暗中徒劳地睁大,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带来灼烧般的刺痛。铅毒带来的眩晕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意识在模糊与清醒的边缘挣扎,缝隙外那无声蔓延的、溶解生命的恐怖景象,与矿坑深处那搏动的“心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令人绝望的地狱图景。
就在这时,压覆着她的沉重力量骤然一轻!
尤里安猛地撑起身体,动作迅捷而无声。他没有点亮任何光源,在绝对的黑暗中,他的动作却精准得如同拥有夜视。他迅速撕下自己皮大衣内侧相对干净的一块衬里,用牙齿配合左手,将布料撕扯成条,然后极其熟练、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开始包扎自己右手掌那血肉模糊、深嵌铅尘的伤口。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多余,仿佛那剧痛并非施加在自己身上。布条勒紧皮肉时,莉迪亚甚至能听到布料摩擦伤口碎骨的细微声响,以及他瞬间屏住又恢复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节奏。
包扎完毕,他冰蓝的瞳孔在黑暗中转向莉迪亚的方向,如同两点寒星。“呼吸,慢一点。”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在训练场上矫正新兵的错误。“铅尘入肺,急喘死得更快。”
这冰冷的、毫无安慰意味的指令,反而像一柄冰锥刺入莉迪亚混乱的意识。她猛地一凛,强迫自己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和肺部的灼痛,努力放缓每一次吸气的节奏,尽管这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力去对抗身体本能的恐慌。
“那…那是什么?”她嘶哑着声音,冰晶般的瞳孔试图在黑暗中捕捉他的轮廓,指向缝隙外,指向那搏动的地心深处。
“‘铅心’。”尤里安的声音冰冷如铁,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被强行激活了。瓦伦丁在加速。”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侧耳倾听那沉重搏动的节奏,“它在…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在抽取地脉的‘精华’,也在…散播致命的尘埃。范围…会越来越大。”
他话语里的信息冰冷而残酷。这并非魔法,而是基于那具矿工“尸证”所揭示的恐怖结构——一个深埋地底、利用独特矿脉结构形成的、如同活体毒瘤般的污染核心。瓦伦丁显然掌握了某种方法,正不顾一切地催动这个核心,使其进入一种超负荷运转的状态,如同点燃了引信的巨型毒气弹!圣彼得堡,乃至更广阔的北方,正被无形的铅剑悬顶!
矿坑边缘,临时指挥点。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沃罗宁,瓦伦丁亲卫队队长,一个如同西伯利亚冻土般粗粝冷酷的男人,正焦躁地踱步。他脚下的地面覆盖着厚厚的铅灰色尘埃,每一次靴子落下都带起一小片灰雾。远处矿坑深处传来的、那沉闷如心跳的搏动,让他粗壮的眉骨紧紧拧在一起,如同刀刻的沟壑。空气中铅尘的浓度明显升高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的腥甜和窒息感。
“废物!一群废物!”他猛地转身,对着通讯兵低吼,声音如同砂轮摩擦,“四个小队!几十个人!连矿下的老鼠都堵不住!还让他们钻进了‘铅心’脉动的范围!现在好了!‘铅心’被惊动,瓦伦丁大人的计划被迫提前!”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通讯兵手中那台还在发出沙沙噪音的野战电台,“城里呢?!苏霍鲁科夫大人那边有消息没有?!奥列格那个老东西到底死没死?!”
通讯兵脸色发白,嘴唇干裂,努力分辨着耳机里断断续续的信号:“…信号…干扰太强…铅尘…还有地下的震动…只能…只能勉强收到…‘鹰巢’(瓦伦丁代号)命令…不惜一切…封锁矿场…不能让…目标…带着‘钥匙’…离开…奥列格…王宫…军械库…已…已点燃…‘铁砧’(奥列格代号)…生死…不明…但…叛乱…已坐实…”
“坐实?坐实有个屁用!”尼古拉暴躁地一拳砸在旁边腐朽的矿架支柱上,震落大片铅尘,“关键是奥列格必须死!还有矿下那两个!尤其是那女孩!她的血是最后一步的引子!‘铅心’一旦彻底失控爆发…我们所有人都得给她陪葬!”他猛地看向矿坑深处,那搏动的“心跳”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他的神经上。“达摩克利斯之剑…瓦伦丁大人是把双刃剑都悬起来了!我们就是剑下的祭品!”他眼中闪过一丝恐惧,随即被更深的凶戾取代。“搜!加派人手!把这片高地翻过来!他们受了伤,跑不远!活要见人,死…也要把尸体给我找出来!尤其是那个罗曼诺夫家的丫头!”
圣彼得堡,刑部大楼。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窗外不祥的火光,但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硝烟和恐慌气息却无孔不入。
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苏霍鲁科夫依旧站在巨大的帝国地图前。地图上,代表矿区的红圈旁,又多了一个用浓重墨汁画出的、覆盖整个圣彼得堡区域的巨大黑色惊叹号!他的手指,枯瘦而稳定,正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那个惊叹号的中心。
“奥列格…还没找到尸体?”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听不出情绪。
“没有,大人。”身后,那名近卫军上校的脸色比之前更加难看,“王宫偏殿被炸塌了大半,军械库的火还在烧…现场太混乱了。但可以肯定,他的亲卫队损失惨重,核心力量已被打散。城防军和忠于他的几个营…正在溃退。我们的人…正在‘清理’。”
“‘清理’?”苏霍鲁科夫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手指的敲击没有停顿,“清理干净。所有可能知道‘铅心’、或者和奥列格有深度牵连的人…无论军衔高低…名单已经给你了。”
上校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低头:“是,大人。”
“矿场那边呢?”苏霍鲁科夫的目光依旧落在地图的黑色惊叹号上。
“尼古拉报告…目标逃脱,可能藏匿在矿坑高地…‘铅心’已被意外激活…脉动异常强烈…污染在加速扩散…”上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加速…”苏霍鲁科夫敲击地图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枯瘦的指尖停留在那个黑色惊叹号上,仿佛能感受到地图下方传来的、来自遥远矿区的微弱震颤。“瓦伦丁大人…终究还是按下了那个按钮。”他缓缓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跃,如同鬼火,“也好。奥列格的‘叛乱’需要一场足够震撼的落幕。一场席卷全城、甚至整个北方的…‘天灾’…多么完美的注脚。”他的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算计。“让尼古拉不惜代价,找到那个女孩。她是最后的‘钥匙’,也是…最后的‘证据’。活人,能打开‘铅心’;死人…也能证明罗曼诺夫余孽勾结叛军、妄图释放灾祸的罪行。至于污染…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时,总需要祭品来平息神的愤怒。圣彼得堡…该换一次血了。”
他枯瘦的手指离开地图,仿佛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权力棋局上,人命、城市、乃至一方疆土,都不过是冰冷的砝码。铅剑悬城,剑锋所指,皆为齑粉。
腐朽矿架下的狭窄缝隙内,莉迪亚的意识在铅毒和疲惫的侵蚀下,渐渐沉入一种半昏迷的状态。矿坑深处那沉重的心跳声,仿佛直接敲击在她的灵魂上,带来阵阵冰冷的眩晕。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父亲书房里那盏老旧的矿灯,灯罩上模糊的双头鹰矿徽…看到了那个在矿下刻下恐怖图景、最终化作枯骨的矿工绝望的眼神…看到了“罗血引”三个字如同燃烧的烙印…最后,所有的幻象都汇聚成尤里安那双在铅尘弥漫的黑暗中,冰冷燃烧的、如同极地寒冰般的蓝色眼眸。
“…钥匙…”一个模糊的、带着血腥气的词,从她干裂的嘴唇间无意识地逸出。
一直如同雕塑般警戒着缝隙外的尤里安,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冰蓝的瞳孔在黑暗中转向莉迪亚苍白如纸的脸。她的气息微弱,眉头紧蹙,显然在铅毒和创伤的双重折磨下陷入了谵妄。
他沉默着,没有回应。只是那只包扎好的右手,悄然握紧了藏在皮衣内侧、那张由矿工用生命刻下的、揭示“铅心”恐怖结构的坚韧矿物皮。冰冷的触感透过染血的布条传来。
缝隙外,远处传来了新的、更加密集的脚步声、粗暴的翻找声和俄语的呵斥命令声。瓦伦丁的鹰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正在一寸寸收紧包围圈。
铅剑悬城,无处可逃。唯一的生路,或许就在这柄悬顶之剑最致命的锋刃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