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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章台宫。深秋的肃杀之气被殿内熊熊燃烧的青铜兽首炭炉驱散,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的馥郁与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巨大的“天下舆图”前,嬴政负手而立,玄色的十二章纹冕服在灯光下流淌着幽深的光泽。他的目光,如同盘旋于九天之上的苍鹰,锐利而沉静,死死地钉在地图最南端那片被朱砂勾勒、却依旧显得模糊而躁动的广袤疆域——南越、西瓯、骆越…那片被统称为“百越”的烟瘴之地。舆图之上,象征秦军兵锋的黑色箭头已深深刺入其中,但箭头周围,却弥漫着大片象征未知与威胁的暗红色云雾,如同尚未凝固的伤口。

“陛下,” 将军屠睢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带着战场归来的粗粝与毫不掩饰的戾气。他身材魁梧,面庞黝黑,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划过眉骨,更添几分凶悍。他单膝跪地,身上的玄黑重甲还带着南方战场特有的潮湿土腥与隐隐的血锈气息。“末将无能!虽破东瓯、闽越,斩其酋首,然西瓯蛮酋译吁宋,狡诈如狐,凶悍似狼!其据五岭天险,凭山溪深涧,驱使野人(指未开化的山越部落)为爪牙!我军深入其境,粮道屡遭袭扰,士卒…士卒多染瘴疠,死者十之三四!更有那桀骜不驯之西瓯王子桀骏,率其族中死士‘犀甲军’,神出鬼没,以毒箭、陷坑、象阵袭扰!我军…寸步难进,损失惨重!” 他的声音因愤怒和不甘而微微颤抖,紧握的拳头骨节咯咯作响。

殿内一片沉寂。王绾、李斯等重臣皆眉头紧锁。百越之地的凶险,远超中原战场。那里山高林密,毒虫横行,瘴气弥漫,更有熟悉地形、悍不畏死的百越部落依托天险拼死抵抗。屠睢的遭遇,印证了南征的艰难。

“瘴疠…毒箭…象阵…” 嬴政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在审视棋盘困局的专注。他并未转身,指尖在舆图南疆那片暗红色的区域轻轻划过。“屠睢,朕予你五十万大军,非为游猎。损兵折将,寸功未立,一句‘蛮酋狡悍’便想搪塞?”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火的刀锋,带着刺骨的寒意。

屠睢猛地将头埋得更低,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末将…末将万死!然…然非战之罪!实乃天时地利皆不在我!蛮人…”

“够了!” 嬴政猛地转身,冕旒垂下的玉珠因这剧烈的动作而激烈碰撞,发出清脆的碎响!他锐利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狠狠刺向跪地的屠睢,“天时?地利?朕扫平六国,何曾倚仗过天时地利?!唯人谋耳!” 他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殿宇梁柱间嗡嗡回荡,“尔等只知蛮力冲杀,以秦剑对毒瘴,以铁甲搏象阵!何其愚鲁!南疆非中原,蛮人亦非六国!欲服百越,岂能仅凭刀兵?!”

他的斥责如同重锤,砸得屠睢哑口无言,脸色灰败。

“李斯!” 嬴政的目光转向丞相。

“臣在!” 李斯躬身应道。

“朕命你主持典客府,所录百越风物、部族、山川地理、物产矿藏图册,何在?” 嬴政的声音不容置疑。

“回陛下,图册已备,详录西瓯、骆越、南越诸部酋长谱系、族中长老、物产分布、水源山径…凡所能知,皆在卷中。” 李斯迅速回答,心中已然明了皇帝的意图——武力之外,需用智谋与分化。

“任嚣!” 嬴政的目光又转向一位一直沉默肃立的将领。此人名任嚣,年约四旬,面容沉稳,眼神深邃,虽不如屠睢那般凶名赫赫,却以稳健多谋、善于抚民着称,曾主持修建灵渠,沟通湘漓水系,为大军南征提供粮秣保障。

“臣在!” 任嚣出列,单膝跪地。

“朕命你为副将,佐屠睢征南!” 嬴政的声音斩钉截铁,“尔之责,非仅在攻城略地!当效法昔日张仪、苏秦,行纵横捭阖之术!持朕符节,携重礼,分遣使者,深入百越诸部!离间其酋长,收买其长老,许以重利,晓以利害!凡愿归顺者,保其部族,赐其封号!凡负隅顽抗者…屠睢!” 他目光如刀,再次射向屠睢,“朕许你…**犁庭扫穴,绝其苗裔!**”

“犁庭扫穴,绝其苗裔!” 这八个字,如同来自九幽的寒风,瞬间冻结了殿内的空气!带着一种灭族绝种的酷烈!屠睢眼中凶光暴涨,重重顿首:“末将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任嚣则心中一凛,深深垂首:“臣,遵旨!”

嬴政的目光最后扫过舆图上那片躁动的南疆,眼神深处燃烧着一种混合了征服欲望与冷酷算计的火焰。他缓缓抬起手,宽大的袍袖如同玄色的羽翼。

“朕要这南疆烟瘴之地,从此…再无‘百越’之名!唯有…大秦南海郡、桂林郡、象郡!其民,皆为朕之黔首!其地,永载大秦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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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苍梧之野。深秋的南国,依旧闷热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腐败草木气息和若有若无的甜腥——那是瘴疠的味道。参天的古木遮天蔽日,粗壮的藤蔓如同巨蟒般缠绕绞杀,林间终年弥漫着化不开的乳白色浓雾,阳光艰难地穿透,在地上投下斑驳诡异的光影。闷热、潮湿、死寂,唯有不知名的毒虫在暗处发出令人心悸的嘶鸣,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沉闷如雷的象吼。

一支规模不大的秦军队伍,在崎岖湿滑的山径上艰难跋涉。为首者正是任嚣,他未着甲胄,只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外罩防雨防虫的油布斗篷。他面色沉静,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危机四伏的环境。身边跟着数名精悍的卫士,以及两名精通百越土语、神情紧张的译官。队伍中间,几名挑夫小心翼翼地抬着数个沉重的、覆盖着防潮油布的箱子,里面装着丝绸、美玉、精良的青铜器皿以及…成箱沉甸甸的秦半两钱。

“将军,前面…就是西瓯‘巨犀’部的寨子了。” 一名译官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指着前方浓雾深处隐约可见的、用巨大原木和荆棘构筑的寨墙轮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其酋长桀骜…是译吁宋的死忠,其子桀骏…更是…更是‘犀甲军’的统领,凶悍异常…我们…”

任嚣抬手,示意译官噤声。他眯起眼,仔细打量着那隐在雾气与丛林中的寨子。空气中,除了草木腐败的气息,还隐隐传来一种浓烈的、混合着兽皮、草药和某种腥臊的味道。寨墙之上,隐约可见头插鲜艳羽毛、脸上涂抹着诡异油彩、手持长矛劲弩的百越武士身影,他们警惕的目光如同鹰隼,穿透浓雾,锁定着这支不速之客。

“按计划行事。” 任嚣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奉上重礼,言辞务必恭敬。言明,秦皇帝陛下,只诛首恶译吁宋,不罪胁从。巨犀部若肯归顺,保其祖地,酋长之位世袭罔替,更赐大秦关内爵位!”

使者捧着礼单和象征和平的玉璧,在译官的陪同下,战战兢兢地走向寨门。寨墙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呼哨和蛮语的厉声呵斥。沉重的寨门只开了一条缝隙,几名身材矮壮、皮肤黝黑、披着简陋皮甲、手持淬毒吹箭的百越武士如同鬼魅般闪出,警惕地围住了使者。交涉在紧张而压抑的气氛中进行着,蛮语和译官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充满了不信任与敌意。

突然!

“嗖!嗖!嗖!”

数支细小的、闪着幽蓝光泽的吹箭,如同毒蛇的信子,毫无征兆地从寨墙旁的密林中射出!直取使者咽喉!

“小心!” 任嚣身边卫士反应极快,猛地将使者扑倒在地!毒箭擦着他们的头皮飞过,狠狠钉在后面的树干上,箭尾兀自剧烈颤动!与此同时,密林中响起一声愤怒的咆哮,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矫健的猎豹般冲出!正是西瓯王子桀骏!

桀骏年约二十许,身形精悍,肌肉虬结,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神秘的靛蓝色刺青,如同盘绕的毒蛇。他上身只穿一件用厚韧犀牛皮缝制的、布满尖刺的简陋胸甲,下身围着兽皮裙。手中紧握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刃口带着锯齿的青铜短剑,眼中燃烧着野性的怒火和刻骨的仇恨!他显然早已埋伏在此,根本不屑于谈判!

“秦狗!滚出我们的山林!” 桀骏用生硬的秦语怒吼,声如雷震!他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手中锯齿短剑带着凄厉的风声,直扑任嚣!动作快如闪电,充满了原始的力量与杀戮本能!

“保护将军!” 卫士们怒吼着拔剑迎上!瞬间,金铁交鸣之声大作!桀骏的剑法毫无章法,却凶狠刁钻,配合着身上那件布满尖刺的犀甲,在狭窄的山径上横冲直撞!一名秦军卫士的青铜剑砍在他的犀甲上,竟然只留下一道白痕,反被桀骏反手一剑,锯齿剑刃狠狠撕开了皮甲,鲜血狂喷!另一名卫士试图从侧面突袭,却被桀骏一个凶悍的肩撞,连人带甲撞飞出去,重重砸在湿滑的树干上,生死不知!

任嚣在卫士的拼死掩护下连连后退,眼神却异常冷静。他死死盯着桀骏身上那件刀剑难伤的犀甲,以及他眼中那纯粹的、不死不休的仇恨。他知道,对于这样被仇恨浸透骨髓的年轻猛虎,单纯的利诱与恐吓毫无意义。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格开桀骏一次凶悍的劈砍,厉声喝道:“撤!护住礼物!”

队伍在丢下几具尸体后,狼狈地退入浓雾弥漫的丛林深处。桀骏并未追击,只是站在山径上,举起手中滴血的锯齿短剑,对着秦军退走的方向,发出了一声充满野性与胜利的长啸!啸声在闷热的山林中回荡,引来寨墙上一片百越武士的狂热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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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西瓯腹地,一处隐秘的山间盆地。这里林木稀疏,中央是一片相对平坦的开阔地。地面上,用白色的石灰和猩红的赭石粉,勾勒出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类似盘蛇的图腾图案。图案中央,矗立着一座用整块黑曜石雕琢而成的、面目狰狞的“山魈”神像。神像前,燃烧着一堆巨大的篝火,火焰呈现出诡异的幽绿色,散发出刺鼻的、混合着硫磺和奇异草药的烟雾。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汗味和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原始的宗教狂热气息。

西瓯王译吁宋的“会盟”正在这里举行。译吁宋年约五旬,身材并不高大,却异常精悍,如同压缩的弹簧。他脸上涂抹着象征权力与勇武的靛蓝与朱红油彩,头戴一顶用猛兽头骨和鲜艳羽毛制成的王冠。他身披一件极其厚重、由多层成年犀牛背皮硝制缝缀而成的“百叠犀王甲”,甲片边缘镶嵌着锋利的青铜钉刺,在幽绿的篝火映照下,散发着如同洪荒巨兽般的凶悍气息。他端坐在神像下的一张虎皮石座上,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下方。

盆地四周,环绕着来自西瓯、骆越、南越等数十个大小部落的酋长和勇士代表。他们大多赤裸上身,露出布满刺青的强壮身躯,或披着简陋的兽皮、藤甲,手持五花八门的武器——巨大的青铜钺、淬毒的吹箭、沉重的木棒、锋利的骨矛…人人脸上都涂抹着油彩,眼中燃烧着对秦军的仇恨和对译吁宋的敬畏(或恐惧)。粗重的喘息声、武器与甲胄的轻微碰撞声、以及压抑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躁动而危险的气氛。

“秦狗!贪婪的豺狼!” 译吁宋的声音嘶哑而极具穿透力,他用百越语高声宣讲,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众人的心头,“他们毁我祖地!屠我族人!要将我们变成他们的奴隶!要将我们的山林、河流、甚至祖先的魂魄都夺走!” 他猛地站起身,指向那幽绿的篝火,“山魈大神在上!我译吁宋对神起誓!宁将山林点燃,化为灰烬!宁将河水染红,流尽最后一滴血!也绝不向秦狗屈膝!我西瓯男儿,唯有战死!绝无降奴!” 他猛地抽出腰间一柄镶嵌着绿松石的沉重青铜钺,高高举起!

“战!战!战!”

“杀光秦狗!”

“追随大王!血战到底!”

狂热的吼叫声如同山崩海啸般爆发!各部落酋长和勇士们群情激愤,挥舞着武器,捶打着胸膛,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整个盆地如同一个巨大的、即将沸腾的熔炉!桀骏站在译吁宋身侧,紧握着他的锯齿短剑,眼中燃烧着狂热的战意,如同最忠诚的猛犬。

就在这狂热的顶点,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然响起!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刻骨的悲愤:

“大王!血战?拿什么血战?!” 只见骆越部一位须发皆白、脸上刺满蛇形图腾的老酋长,拄着一根扭曲的藤杖,颤巍巍地站了出来。他浑浊的老眼扫过周围狂热的人群,最后悲愤地盯向译吁宋,“秦狗有五十万铁甲!有无坚不摧的青铜劲弩!有连绵不绝的粮草补给!而我们呢?” 他猛地用藤杖顿地,声音嘶哑,“我们的勇士在瘴气中死去!我们的粮食被秦狗焚毁!我们的盐路被彻底断绝!部族里的孩子饿得皮包骨头,女人在夜里哭泣!血战?大王!你是要让我们所有的部族,都像飞蛾扑火一样,死在这片山林里,断绝最后的血脉吗?!” 老酋长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泉水,瞬间浇熄了一部分人的狂热。人群中响起了压抑的啜泣和痛苦的叹息。

“老蛇骨!你休要蛊惑人心!” 桀骏猛地踏前一步,手中锯齿短剑指向老酋长,眼中杀机毕露,“贪生怕死!背弃祖灵!你枉为骆越酋长!”

“桀骏!退下!” 译吁宋厉声喝止了桀骏。他盯着老蛇骨酋长,眼神阴鸷,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蛇。“老蛇骨,你怕了?秦狗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甘愿做他们的走狗?”

“好处?” 老蛇骨惨笑一声,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我只要我的族人活下去!大王!秦皇帝派来了新的使者!他们承诺,只要放下武器,归顺大秦,便重开盐路,赈济粮米!保我部族领地,酋长之位世袭!更可入大秦为官,赐爵封地!这难道…不比带着全族走向灭绝强吗?!” 他最后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不少酋长的心坎上。求生的本能,开始与狂热的仇恨激烈交锋。盆地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敌视的目光在支持译吁宋和动摇的酋长之间扫视。

“妖言惑众!” 译吁宋暴怒!他绝不允许联盟在此时分裂!“背弃盟约,投靠秦狗者…死!” 他猛地将手中的青铜巨钺掷向老蛇骨!沉重的巨钺带着凄厉的风声,旋转着斩向老酋长的头颅!这一击,快如闪电,狠辣无情!他要杀一儆百!

千钧一发之际!

“噗嗤!”

一道血箭冲天而起!伴随着一声痛苦的闷哼!

然而倒下的,却不是老蛇骨!一个高大的身影猛地从斜刺里冲出,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老酋长面前!沉重的青铜巨钺深深嵌入他的肩胛骨,几乎将他劈成两半!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

是桀骏!

所有人都惊呆了!译吁宋目眦欲裂!老蛇骨酋长看着挡在自己身前、被父亲重创的儿子,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悲痛!

桀骏口中涌着鲜血,身体因剧痛而剧烈抽搐,但他依旧死死地站着,挡在老蛇骨身前。他艰难地抬起头,染血的目光望向高台上那如同石化的父亲译吁宋,眼中充满了复杂到极点的情绪——有对父亲的忠诚,有对部族未来的绝望,有对无休止杀戮的厌倦…最终,都化为一丝近乎解脱的悲凉。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道:

“父…王…停手吧…给…西瓯…留…留点火种…” 话音未落,他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重重砸在冰冷的、画着盘蛇图腾的地面上,鲜血迅速在白色的石灰和猩红的赭石粉上蔓延开来,将那诡异的图腾染得更加刺目狰狞。

整个盆地,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幽绿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桀骏身体最后无意识的抽搐声。狂热的战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所有酋长和勇士都呆立在原地,看着那倒在血泊中的、西瓯最勇猛的王子,看着译吁宋那瞬间苍老了十岁的、失魂落魄的脸庞。绝望和迷茫,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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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章台宫。初冬的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无声地飘落在殿外的玉阶上。殿内温暖如春,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任嚣风尘仆仆,单膝跪于御阶之下。他的脸上带着南国烈日灼烤的痕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身后,两名卫士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巨大的、覆盖着黑色犀牛皮的沉重木箱。

“陛下!臣任嚣,奉旨南征,幸不辱命!” 任嚣的声音沉稳有力,“西瓯王译吁宋,于部族内乱中,为其子桀骏所阻,重伤垂死。其部众见大势已去,其心已散。臣与屠睢将军乘势进击,破其王庭!译吁宋拒不受俘,自焚于祖灵祭坛!骆越、南越诸部,慑于王师之威,又感陛下怀柔之德,酋长‘老蛇骨’等二十七部大酋,率众归降!百越之地,大局已定!臣特呈上…百越诸部归顺盟约,及…**西瓯王译吁宋之祖传犀神甲**,以献陛下!”

随着任嚣的话语,卫士打开了那个沉重的木箱。箱内,一件厚重无比、散发着浓烈硝制皮料气息和隐隐血腥味的犀牛重甲,赫然呈现!甲胄由无数块厚韧的成年犀牛皮缝缀而成,呈深沉的棕黑色,表面布满了天然的纹路和战斗留下的深刻划痕。甲片边缘镶嵌着锋利的青铜钉刺,在殿内灯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胸甲正中央,镶嵌着一块磨制光滑、形似盾牌的巨型犀牛额骨,上面用赤红的矿物颜料描绘着一个狰狞的、似人似兽的图腾——正是西瓯人崇拜的“山魈”祖灵!整副甲胄,充满了原始、野蛮、凶悍的力量感,如同被剥下的巨兽之皮,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古老部族不屈而悲壮的消亡。

嬴政缓缓站起身,走下玉阶。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那象征胜利的犀甲之上,而是越过任嚣,仿佛穿透了宫墙,投向了那遥远的、浸透了鲜血与瘴气的南疆山林。译吁宋自焚的烈焰,桀骏悲凉的嘶吼,老蛇骨酋长绝望的抉择…似乎都在他深邃的眼底一一掠过。

许久,他低沉的声音才在寂静的殿中响起,带着一种掌控乾坤的漠然:

“犀神甲…葬入骊山地宫。置于…兵俑阵前。”

“诺!” 任嚣肃然应命。

“至于那盟约…” 嬴政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近乎冷酷的弧度,“刻石!立于南海郡治!让每一个百越遗民,世世代代…都看清上面的字!”

“是!” 任嚣深深一揖。他知道,那盟约上所谓“永世归顺”的誓言,在帝王眼中,不过是又一块需要被铁与火反复淬炼、方能稳固的冰冷基石。

嬴政转过身,重新走向御座。玄色的背影在巨大的舆图前显得异常高大。舆图上,那片曾经躁动不安的南疆,已被朱砂彻底涂抹覆盖,再无一丝杂色。冰冷的石刻盟约与深埋地宫的犀甲,如同两枚沉重的封印,将百越之地最后的野性与不屈,彻底镇入了大秦帝国版图的最深处。唯有征服者的意志,如同殿外无声飘落的初雪,覆盖万物,亘古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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