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那声音干涩沙哑,像枯枝刮过陈年的棺材板,带着一种非人的平静,每一个字都裹着地窖里阴冷的土腥气和浓得化不开的浆糊甜腻味,狠狠凿进我的耳膜。
我像被无形的冰锥钉在了原地,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成冰渣。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撞得胸口生疼,几乎要破膛而出。握着柴刀的手抖得厉害,冰冷的刀柄被汗水浸得滑腻腻的,几乎要从僵硬的指间滑脱。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咯咯”声,在这死寂的地窖里被无限放大。
她没回头。
那佝偻的背影依旧俯着,枯瘦的手还抓着那把沾满灰白浆糊的破刷子,悬停在那个被裹了一半的男人上方。男人被堵住的呜咽变成了濒死的、拉风箱般的抽气,眼珠暴突,死死盯着我藏身的阴影角落,那里面是彻底的绝望和哀求。
昏黄的豆油灯苗在我急剧收缩的瞳孔里疯狂跳动,将墙上王老太巨大扭曲的影子拉扯得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墙角堆着的灰白毛头纸卷,像一条条盘踞的毒蛇。更深处,那几个隐在黑暗中的惨白人形轮廓,此刻仿佛也微微晃动了一下,无声地投来冰冷的“注视”。
“你……来了?”
那催命的声音又响了一遍,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结冰的笃定。仿佛我踏入这地窖的第一步,她就已经知道。
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在尖叫。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可双脚像生了根,死死扎在这湿滑冰冷的泥地里。恐惧像无数冰冷滑腻的触手,从脚底缠上来,勒紧我的双腿、我的腰腹、我的喉咙,让我动弹不得。冷汗像无数条冰冷的虫子,顺着额角、脊背疯狂地往下爬。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王老太那沾着几点灰白浆糊的、枯槁的脖颈,猛地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
咔嚓——嚓啦——
那声音极其怪异,不像是骨头在转动,更像是……厚厚的老纸壳被巨力强行弯折、摩擦、撕裂!沉闷,干涩,带着一种陈腐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纤维断裂感!
我眼睁睁看着,她整个头颅,以一种活人绝不可能做到的、完全违背了关节极限的角度,猛地向左侧肩膀方向拧转!不是转动,是硬生生地扭转!
脖子上的皮肤和筋肉被拉扯到极致,发出细微却清晰的撕裂声,露出底下一种诡异的、毫无血色的灰白!那灰白迅速蔓延,如同劣质的颜料在粗糙的纸上洇开,覆盖了原本属于活人的色泽!
不到一个呼吸的功夫,那颗头颅已经完完全全、正正地拧转了一百八十度!
一张脸,一张惨白到刺眼的纸脸,取代了王老太沟壑纵横的老脸,直直地、毫无遮挡地暴露在昏黄的油灯光下!
那纸脸光滑、僵硬,毫无生气。五官是用粗劣的墨汁草草画上去的——两道高高吊起的、僵硬的八字眉,下面是一对巨大、空洞、漆黑如墨汁点的眼睛!没有眼白,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直勾勾地穿透摇曳的光影和冰冷的空气,死死钉在我脸上!
墨画的嘴咧开着,线条僵硬地上扬到一个夸张的弧度,露出一个凝固的、无声的、带着极致恶意的笑容!
“正好……”
那张纸嘴开合了,依旧是王老太沙哑干涩的声音,却像是直接从那纸壳里摩擦出来,带着“沙沙”的杂音。
“……缺个新郎官……”
“新郎官”三个字,被她用一种近乎“欣喜”的、扭曲的语调拖长了,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铁钩,狠狠刮过我的神经!
那对墨点的眼睛,黑洞洞的,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种纯粹的、要将人拖入深渊的贪婪和冰冷。它们锁定了我,仿佛我只是一块等待被裹上纸壳的肉!
“嗬——嗬——”
地上那个被裹了一半的男人,发出最后几声不成调的抽气,身体猛地一挺,随即彻底瘫软下去,只剩下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在苟延残喘。
巨大的、非人的恐惧瞬间炸开!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脊椎上!身体里某个开关被这终极的恐怖景象猛地撞开,一直被冻结的血液“轰”的一声重新奔涌,带着一股近乎狂暴的力量冲向四肢百骸!
跑!跑!跑!
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字在疯狂燃烧!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迟疑、所有对未知的恐惧,都被眼前这张惨白的、墨点眼睛的纸脸彻底碾碎!求生的本能像火山一样喷发!
“啊——!!!”
一声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撕裂般的尖嚎冲破喉咙,带着极致的惊恐和绝望,在地窖狭小的空间里炸响!这声音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开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就在我嚎叫的同时,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一直被恐惧死死压制的双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我猛地向后一蹬湿滑的泥地,身体像一张绷紧到极限的弓骤然松开,朝着来时那狭窄陡峭的土阶入口弹射而去!
“想跑?”
身后,那纸脸摩擦出的沙哑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如同跗骨之蛆。
噗!噗!噗!
地窖角落,那几个一直隐在黑暗中的惨白人形轮廓,毫无征兆地动了!
它们僵硬地、如同提线木偶般猛地向前迈步,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感。沉重的脚步踩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速度却快得惊人!惨白的纸壳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墨汁画出的五官僵硬而呆板,黑洞洞的眼睛齐齐转向我逃窜的方向!
它们不是摆设!它们是活的!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烈浆糊和腐纸气息的阴风瞬间扑到我的后背!我甚至能感觉到那僵硬纸壳靠近时带起的寒意!
生死关头,求生的意志压倒了所有!我根本不敢回头!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狭窄的、向上延伸的土阶入口,那是唯一的生路!肺叶像个破风箱一样疯狂拉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土腥和纸灰的呛人味道,冰冷的空气刀子一样刮过喉咙!
蹬!蹬!蹬!
我手脚并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土阶。脚下一滑,膝盖狠狠磕在冰冷坚硬的土阶边缘,钻心的疼瞬间传来,但我连哼都没哼一声,指甲深深抠进湿滑的泥土里,借力猛地向上窜!
身后,沉重的“噗噗”脚步声紧追不舍,那冰冷的、带着纸灰味道的阴风几乎贴上了我的后颈!我甚至能听到纸壳相互摩擦挤压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冲上土阶!
眼前就是那扇半开的、腐朽的木门!昏惨惨的月光从门缝里透进来一线!
“别让他跑了!”
王老太(或者说那纸脸怪物)沙哑怨毒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从地窖深处追来。
一只冰冷、僵硬、覆盖着灰白纸壳的手,带着浓烈的浆糊腥甜气味,猛地从下方黑暗中探出,五指箕张,狠狠抓向我刚刚蹬离最后一级土阶的脚踝!
指尖几乎已经触碰到了我的裤脚!
“滚开!!!”
极致的恐惧瞬间转化成歇斯底里的暴怒!一直紧攥在手里、几乎被我遗忘的破柴刀,在这一刻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向后下方猛力挥砍!
崩了刃的刀口撕裂空气,发出“呜”的一声短促厉啸!
咔嚓!
一声沉闷的、如同砍进朽木又带着某种粘稠物撕裂的怪异声响!
刀身传来明显的阻滞感,随即一轻!
“呃——!”
一声非人的、极其短促的、像是破风箱被撕裂的嘶哑声音从下方传来。
那只抓向我脚踝的纸手,连同半截包裹着纸壳的小臂,被这亡命一刀齐刷刷斩断!断口处没有鲜血,只有纷飞的、灰白色的碎纸屑,和一些如同凝固了的、粘稠黑红的、散发着浓烈腥臭的粘稠物!
那截断手和断臂无力地跌落下去,砸在湿滑的土阶上。
没有惨叫,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纸张被强行撕裂的“嗤啦”声从下方黑暗中响起,还有那纸脸怪物陡然拔高的、充满狂暴怨毒的尖利嘶鸣!
“啊——!”
这声音不再像人,更像是无数张纸片在狂风中凄厉摩擦!
我根本顾不上看结果,巨大的反作用力让我身体向前一个趔趄,几乎是扑爬着撞向那扇腐朽的木门!
“砰!”
本就半开的木门被我整个撞开,腐朽的门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夜风混合着泥土和荒草的气息猛地灌了进来!
生路!
我连滚带爬地扑出地窖入口,一头栽倒在屋后冰冷潮湿、长满枯草的泥地上!月光惨白如霜,照得眼前一片凄清。
身后,地窖深处传来令人头皮炸裂的声响——纸张被疯狂撕扯的“嗤啦”声,粘稠物搅动的“咕噜”声,还有那纸脸怪物混合着王老太嗓音的、非人的、暴怒到极致的咆哮!
“你…跑不了!跑不了!!!”
紧接着,是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混合着纸壳摩擦的“咯吱”声,正疯狂地顺着土阶向上冲来!不止一个!
快跑!它们要出来了!
求生的欲望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甚至来不及感受膝盖和手臂的擦伤剧痛,手脚并用地从泥地里挣扎爬起,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我死死攥着那把沾着黑红粘稠物和碎纸屑的柴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头也不回地朝着远离村子的方向——那片笼罩在惨淡月光下的、无边无际的荒野黑暗深处,踉跄着、疯狂地奔逃而去!
身后,那扇黑洞洞的地窖入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纸壳摩擦的“咯吱”声和粘稠的脚步声已经冲到了门口,冰冷的、带着浆糊甜腥的阴风,如同鬼手,紧紧追摄着我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