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埋不完了……”
“他……他……醒了……”
“都要……裹上……”
“裹上……才……干净……”
那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喉咙的声音,裹挟着浓烈的浆糊甜腥和冰冷的死亡气息,穿透风雪,狠狠撞进我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凿进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佝偻的“纸脸人”背着那具裹了一半的尸骸,僵硬地抬起脚,朝着我所在的雪窝,重重踏出一步!积雪在他脚下发出沉闷的“嘎吱”声。那双空洞、向下耷拉的墨点眼睛,死死锁定了我,里面没有活人的情感,只有一种非人的、令人骨髓结冰的执拗和怨毒!
跑!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左臂那地狱般的剧痛和全身的虚弱!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这半人半纸的怪物是什么来路!右手猛地抽出腰后那把崩了刃的老柴刀,刀刃在灰白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芒!同时,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挣扎着从冰冷的雪窝里翻滚出来,拖着那条如同灌满了冰渣和碎玻璃的左臂,踉跄着朝林子更深处、远离石碑林的方向扑去!
“嗬……”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叶撕裂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味。右腿胫骨传来的剧痛让我几乎栽倒,只能靠着右手柴刀拄地,勉强维持平衡,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厚厚的积雪中跋涉。左臂那暗蓝肿胀与灰白纸化交界的地方,每一次颠簸都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两种诅咒仿佛在我皮肉下疯狂撕咬!
身后,那沉重拖沓、如同木桩砸地的脚步声,没有丝毫迟疑,紧紧追摄而来!不快,却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无法摆脱的黏着感!如同跗骨之蛆!
“裹上……裹上……”那沙哑的非人呓语在风雪中幽幽回荡,如同索命的魔咒。
不能停!停下来就会被裹成下一个背尸的纸人!
我咬紧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凭着模糊的方向感,在扭曲的树影和狂舞的雪片中艰难穿行。不知逃了多久,肺部火烧火燎,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就在我几乎要力竭栽倒的瞬间,前方密集的树影似乎……稀疏了一些?
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出现在视野尽头。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我本就狂跳的心脏瞬间沉入冰海!
空地中央,影影绰绰地……不止一个身影!
是“人”!
或者说,是像身后追赶我的那个一样的……“纸脸人”!
不止一个!三个、五个……十几个!
他们全都佝偻着背,身上裹着破烂肮脏的厚棉袄或兽皮,头上扣着同样污秽的狗皮帽子。每一个露出的脖颈和双手,都呈现出那种不正常的青灰色,皮肤紧绷干裂,正缓慢而坚定地朝着灰白纸化转变!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都覆盖着厚厚的灰白毛头纸,用粗劣墨汁画着扭曲的五官——向下耷拉的空洞眼睛,向下弯曲的哭泣嘴巴!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们每一个人的背上……都背负着一具被灰白毛头纸潦草包裹了大半的僵硬尸骸!有的裹了头身,四肢软垂;有的只裹了躯干,露出纸壳外青灰色的手脚;还有的甚至只裹了一条腿或一只胳膊,剩下的部分像破麻袋一样耷拉着!
这些半人半纸的怪物,动作僵硬而整齐,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排成一条扭曲而沉默的队伍,正朝着空地另一侧,一片被积雪覆盖、但隐约可见几块巨大、黝黑、形状怪异的岩石方向,一步一顿地……缓慢挪动!
他们沉重的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密集而压抑的“嘎吱……嘎吱……”声,如同送葬的鼓点!浓烈的浆糊甜腥味和尸骸的腐臭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瘴气,笼罩着整个空地!
而在队伍的最前方,靠近那几块巨大黑岩的地方,景象更加诡异!
一个比其他“纸脸人”更加高大、纸化程度也更深的身影,正背对着队伍,僵直地站立着。他(它?)身上的棉袄几乎被厚厚的灰白纸壳完全覆盖,纸壳呈现出一种浸透了油污的陈年旧纸般的暗黄色泽。他背上背负的,也不是一具尸骸,而是一大卷……尚未使用的、灰白色的毛头纸!
他枯槁的、完全被纸壳包裹的“手”里,正抓着一把沾满了黑红粘稠浆糊的、掉了毛的破刷子!
此刻,他正俯下身,动作僵硬而专注地,用那把破刷子,将粘稠的浆糊,一下一下地……涂抹在队伍最前方、一个“纸脸人”刚刚从背上卸下来的、尚未完全包裹的尸骸上!动作娴熟,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感!
“噗嗤……噗嗤……”
浆糊刷在冰冷僵硬皮肉上的粘腻声响,在这死寂的雪地上清晰得刺耳!
“埋……埋不完了……”那个高大的、负责刷浆糊的纸人,喉咙里(如果那层纸壳下还有喉咙的话)发出一声沙哑、滞涩、如同两块朽木摩擦的叹息。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绝望的麻木和疲惫。
“他……醒了……”队伍里另一个纸脸人,用一种同样沙哑、毫无起伏的语调,幽幽地接了一句。
“都要……裹上……”又一个声音响起。
“裹上……才……干净……”第四个声音跟上。
……
如同机械的回响,低沉沙哑的非人呓语在送葬的队伍中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令人头皮炸裂的、充满死亡执念的诡异合唱!
“裹上……裹上……裹上……”
这声音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让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我身后那个一直追赶我的“纸脸人”,也停下了脚步,空洞的墨点眼睛转向队伍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应和般的低鸣。
整个空地,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纸扎作坊!一群半人半纸的怪物,麻木而执着地运送着同伴或亲人的尸骸,由那个“刷浆工”统一加工,裹上那层象征“干净”的死亡纸衣,然后……送往那几块巨大黑岩的方向!
那里……是什么?新的“根”?还是通往葬主所在的入口?
就在我被这恐怖景象震慑的瞬间——
“刷浆工”似乎完成了对那具尸骸的初步处理。他缓缓直起身,那只抓着破刷子的纸壳手臂,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指针般,朝着我这个不速之客的方向……抬了起来!
沾满黑红浆糊的刷子尖,直直地指向了我!
“嗬!”
“嗬嗬!”
整个送葬的队伍,所有的“纸脸人”,动作整齐划一地骤然停顿!他们背负着沉重的尸骸,僵硬地、如同提线木偶般,齐刷刷地……扭过了头!
十几张灰白的纸脸!十几对向下耷拉的空洞墨点眼睛!十几张僵硬的、向下弯曲的哭泣嘴巴!
所有的“目光”,穿透风雪,带着浓烈的浆糊甜腥和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我的身上!
“新……的……”
那个高大的“刷浆工”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贪婪和麻木。
“裹……上……”
话音落下的瞬间!
“嘎吱!嘎吱!嘎吱!”
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猛地响起!不再是拖沓缓慢!所有的“纸脸人”,包括我身后那个追赶者,仿佛接到了统一的指令,动作瞬间变得迅捷而狂暴!他们背负着尸骸,如同嗅到血腥的尸群,从四面八方,朝着我僵立的位置,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
浓烈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的墙壁,瞬间将我包围!无数只青灰色、正在纸化的手,带着冰冷的触感,从风雪中伸出,抓向我的胳膊、我的腿、我的脖颈!那些空洞的墨点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要将我拖入永恒纸葬的疯狂执念!
“滚开——!!!”
极致的恐惧瞬间转化为歇斯底里的暴怒!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一直紧攥在右手的破柴刀,带着我全部的绝望和疯狂,不顾一切地朝着离我最近、一只抓向我喉咙的青灰色手臂……狠狠劈砍下去!
崩了刃的刀口撕裂空气!
“噗嗤!”
一声沉闷的、如同砍进湿透朽木的声响!
那只手臂应声而断!断口处没有鲜血喷溅,只有一些粘稠的、如同冷却沥青般的黑红浆液缓缓渗出!断臂掉落在雪地上,手指还在微微抽搐!
被砍断手臂的“纸脸人”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它空洞的眼窝甚至没有看我,只是用剩下的那只手,更加疯狂地抓向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充满贪婪的低吼!
而更多的“纸脸人”已经扑到近前!冰冷僵硬的手如同铁箍,瞬间抓住了我的右臂、我的衣襟!巨大的力量拉扯着我,要将我拖倒在地!浓烈的浆糊甜腥味熏得我几乎窒息!
左臂那暗蓝与灰白交界处的剧痛,在这混乱的拉扯和极致的恐惧刺激下,猛地爆发!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在骨髓里搅动!
“呃啊——!” 我发出痛苦的惨叫,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向后栽倒!
视线在剧痛和混乱中剧烈摇晃!透过扑上来的“纸脸人”缝隙,我最后瞥向空地中央那几块巨大的黝黑岩石——
岩石的根部,似乎有着一个被积雪半掩的、黑黢黢的洞口!
洞口边缘的积雪上,赫然散落着几片……指甲盖大小的、边缘毛毛糙糙的……灰白色碎纸片!
而在那幽深的洞口深处,两点极其微弱、却冰冷纯粹到令人灵魂冻结的……幽蓝光芒,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恶鬼之瞳,正无声地……凝视着洞外这场血腥的围猎!
那光芒……与石碑林深处,被拖入尸冢的“虎子”眼中亮起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