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平城裹在青灰色的雾里,连太极殿的飞檐都像浸在墨汁里的纸鸢,半浮半沉。陈五缩在西市米仓的暗格里,后背贴着冰凉的砖墙,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上擂鼓。他摸了摸腰间的狼首短刀,刀鞘上的铜铃被体温焐得温热,那是阿史那云昨夜亲手系上的,说 \"铃响则旗倒\"。
暗格里的沙漏在漏沙,细白的颗粒 \"沙沙\" 落进下格,已经积成小丘。陈五盯着沙漏,想起昨夜在甜市校场,三千甜卫裹着胡汉两色的披风,在雪地里排成方阵,每人怀里揣着块麦饼 —— 那是阿月带着甜市妇人们连夜烤的,说 \"吃了甜饼,刀把子就攥得稳\"。此刻那些麦饼该在甜卫们的怀里焐软了,甜香混着雪气,像根线牵着他的魂。
\"大人,\" 李昭的声音从暗门传来,玄甲甲叶碰撞的脆响混着雾水,\"太极殿外的羽林军换防了。三百人守丹陛,分三队,每队百人,队正腰间挂着青铜虎符;两百人巡殿后,穿黑甲,佩短弩。张让的蟒袍绣了九条金线龙,比皇帝的还多一条,龙爪上嵌着东珠,走路时 ' 叮当 ' 响。\" 他猫腰钻进暗格,玄甲上的冰碴子 \"哗啦啦\" 掉了一地,\"这是玄甲卫兄弟从羽林军校尉身上撕的衣角。\" 他展开半片染血的玄色布帛,里子用金线缝着个 \"张\" 字,\"校尉临死前说,张让给每队发了密令:' 新帝登基时,见血即屠殿 '。\"
陈五的指节捏得发白。他想起拓跋余咽气前沾着黑血的嘴角,想起甜市老牧民说的 \"麦饼的甜\",把布帛塞进怀里。布帛边缘的金线扎着他的掌心,像根针在提醒:\"这是血债。\"
\"崔司徒呢?\" 他问。
\"崔大人带着十二位老臣在承天门跪了半夜,\" 阿史那云掀帘进来,狼皮斗篷滴着雾珠,发梢结着冰粒,\"怀里抱着太武帝的《起居注》,说 ' 要替先帝看新帝长什么模样 '。\" 他摸出枚青铜狼首,是柔然族的信物,\"胡骑在西市胡同口候着,看见玄鸟旗倒就冲。\" 他蹲下来,用短刀刮着靴底的泥,\"张让的暗桩在西市布了五拨人,我让狼卫解决了三拨,剩下两拨... 可能藏在米仓后面的酒窖里。\"
陈五的甜灯在袖中发烫。这盏用麦粉和金箔捏的灯,是太子当年亲手做的,此刻金砂聚成 \"裂\" 字,烫得他掌心发红。他想起前世在深圳做销售时,谈下最大一单的前夜,也是这样 —— 手心冒汗,心跳如鼓,但脑子里格外清醒,每个细节都像被放大镜照着。
\"沙漏到卯时三刻了。\" 李昭指了指案上的青铜漏壶。
陈五深吸一口气,哈出的白雾在暗格里散成云。他摸出甜灯,用拇指抹了抹灯身的金砂,轻声说:\"该亮了。\"
太极殿的丹陛上,张让的玄色蟒袍在雾里泛着冷光。他扶着新帝的胳膊,那孩子不过十岁,穿着比他高两个尺码的龙袍,腰间的玉圭总往下滑,手里攥着块糖人,糖丝在雾里化得黏糊糊的,沾了满手糖浆。张让的声音像破了洞的铜锣,在殿宇里撞出回音:\"大魏新帝登基 —— 乐起!\"
三十六名乐工举起编钟槌,却只敲出半声 \"嗡\",便被一声暴喝截断:\"慢着!\"
崔浩的声音像块砸进冰面的石头。老臣们扶着他踉跄上前,白胡子上沾着霜,像挂了串冰棱。他怀里的《起居注》用明黄绢裹着,绢角绣着玄鸟纹,被他攥得发皱。陈五看见他的膝盖在龙袍下抖得厉害,却还是咬着牙跪在丹陛前,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咚\" 地响:\"太武帝的《起居注》在此!先帝临终前吐黑血,只来得及说 ' 张让 ' 二字!这新帝是张让的傀儡,血统不正,违背祖制!\"
张让的脸瞬间煞白,像被抽干了血。他的手死死掐住新帝的手腕,糖人 \"啪\" 地掉在地上,糖渣溅在龙袍上,像洒了把血珠。他的蟒袍下摆剧烈抖动,金线绣的龙尾扫过新帝的脚面:\"崔浩!你敢质疑圣命?羽林军 ——\"
\"羽林军在此!\"
李昭的吼声从殿外传来。玄甲卫们掀翻送葬的草席,刀光映着雾珠,像落了片银雨。为首的玄甲卫抡起斩马刀,刀背砸在玄鸟旗杆上,\"咔嚓\" 声震得屋檐的雪簌簌往下掉。玄鸟旗 \"扑棱\" 栽倒,旗面上的金漆玄鸟摔在张让脚边,翅膀折成两段,像只被拔了毛的死鸟。
张让的喉结上下滚动,突然尖笑起来:\"好!好!陈五,你当这是过家家?\" 他甩开新帝,蟒袍在地上拖出条黑痕,\"来啊!把崔浩拖下去杖毙!把玄甲卫剁成肉酱!\"
丹陛上的羽林军动了。为首的队正抽出腰刀,刀鞘上的青铜虎符闪着冷光。陈五看见他的眼睛扫过李昭,又扫过玄甲卫们 —— 那些玄甲卫里有一半是李昭的旧部,此刻正攥着刀,指节发白。
\"慢着!\" 陈五从人群里走出来,狼首短刀的铜铃 \"叮当\" 响。他的狼皮斗篷沾着米仓的灰,却站得笔直,\"队正大人,您腰间的虎符是玄甲卫的旧物吧?\" 他指了指队正的刀鞘,\"三年前玄甲卫剿匪,您救过我兄弟阿大,他现在在甜市卖胡饼,说 ' 当年救我的队正,是条好汉 '。\"
队正的手在刀把上顿了顿。陈五看见他的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玄甲卫们胸前的玄鸟纹 —— 那是玄甲卫的标志,和他自己的甲胄一模一样。
\"玄甲卫只护大魏,不护奸臣。\" 李昭上前一步,玄甲甲叶撞出脆响,\"张让毒杀先帝,篡改遗诏,这是谋逆!\"
队正的刀 \"当啷\" 掉在地上。他单膝跪地,额头触地:\"末将听令!\"
丹陛上的羽林军面面相觑,接着 \"哗啦啦\" 跪了一片。张让的蟒袍被自己踩住,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龙案上。龙案上的玉玺滚下来,\"啪\" 地摔在他脚边,金印裂开条缝。
\"你... 你们敢!\" 张让的声音发颤,\"咱家有三千私兵在朱雀街!半柱香就能杀进来!\"
\"朱雀街的私兵?\" 阿史那云的狼首短刀架在张让脖子上,刀背压得他喉结发疼,\"早被胡骑围了。您的私兵队长现在在西市胡同口,正和我兄弟喝马奶酒呢。\" 他的狼皮斗篷扫过张让的脚,\"御马监的马都被我们牵走了,您想走路回张府?\"
张让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渗出黑血。陈五想起拓跋余咽气前的模样,心尖一抽 —— 这老阉狗,连自己都备着毒药?
\"陈五...\" 张让抓住陈五的衣襟,指甲抠进狼皮里,\"你以为立了拓跋濬,他就能容你?帝王心术... 你懂什么?\"
陈五甩开他的手,厌恶地擦了擦衣襟:\"我只懂,百姓要的是能吃甜饼的皇帝,不是能喂他们毒药的。\"
殿门被推开,寒风卷着雪粒灌进来。十五岁的少年穿着胡汉两色的箭衣,左半红右半蓝,像团烧穿阴云的火。他的手按在剑柄上,剑穗是胡汉两色的丝线,在腰间晃得像跳动的脉搏。陈五看见他的睫毛上沾着雪,眼睛却亮得像星子 —— 那是代北的雪水养出来的亮,是见过胡汉百姓分热粥、牧民和商人共骑一匹马的亮。
\"陈将军。\" 少年走向丹陛,靴底碾碎地上的糖渣,\"我在代北听百姓说,您在甜市教胡汉孩子一起玩,教牧民和商人分热粥。这样的人,值得信任。\" 他停在陈五面前,伸手接过崔浩捧上的《起居注》,指尖拂过太武帝的字迹,\"这是太武帝的江山,该由我来守。\"
老臣们纷纷跪下,玄甲卫单膝触地,胡骑的狼头旗在殿外猎猎作响。新帝吓得缩进张让怀里,张让的蟒袍被雪水浸透,像团烂泥。
\"绑了张让。\" 陈五说。
阿史那云的狼皮斗篷扫过张让的脚,两个玄甲卫上前,把张让的手反剪在背后。张让的指甲抠进青石板,留下五道血痕,却再没说出一个字。
\"押去大理寺。\" 拓跋濬转身走向龙案,龙袍下摆扫过地上的玄鸟旗残片,\"明日西市问斩,让百姓看看,谋逆者的下场。\" 他在龙椅前站定,望着殿外渐散的雾,\"崔司徒,您带着老臣整理太武帝的遗诏,朕要在太庙告慰先祖。李昭将军,玄甲卫今日护驾有功,每人赏三石米、两匹绢。陈将军...\" 他转头看向陈五,眼里有笑,\"甜市的麦饼,朕早听说了,改日得空,要去尝尝。\"
陈五单膝跪地,狼首短刀的铜铃在地上撞出轻响。他望着拓跋濬腰间的剑穗,红与蓝交织得像甜市的晚霞。甜灯在袖中发烫,金砂散成 \"明\" 字,暖得他眼眶发酸。
殿外的雾散了,阳光照在太极殿的琉璃瓦上,把 \"大魏\" 二字的金漆晒得发亮。张让被拖出殿门,脚步踉跄,玄色蟒袍沾了一路泥。新帝被老臣抱走,手里还攥着半块糖人,糖渣掉在地上,被阳光晒成透明的小颗粒。
陈五站起身,摸了摸怀里的甜灯。金砂在灯身流动,聚成 \"归\" 字 —— 这是太子说的 \"回家的光\",此刻终于照进了大魏的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