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裹着木樨香漫过眉梢时，沈璃腕间的凰翼印记烫得几乎要渗出血珠。
她仰头望着古碑上渐次亮起的纹路，那些暗红脉络像活过来的蛇，沿着碑身游向谷口的密林深处——这是少女说的“机关要开了”的征兆。
“跟紧我。”谢无尘的软剑在掌心转了个花，剑尖挑起一截垂落的藤条。
藤条刚被挑开，地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涌出的金泉里竟浮着半枚青铜齿轮，咔嗒一声咬合进左侧山壁的凹槽。
沈璃盯着那齿轮，喉间泛起腥甜——前世濒死时，祭坛下的暗河也是这样的金光，原来早在那时，命运就把线索埋进了她的骨血里。
两人沿着金泉指引的路径前行。
第三道机关藏在七棵合抱粗的古柏间，十二枚青铜镜从树冠垂下，镜面映出的却不是他们的身影，而是沈家满门被押往刑场的画面。
沈璃的指甲掐进掌心，前世的痛意顺着指尖窜进心口——林晚卿派来的暗卫如何踹开沈府大门，阿爹如何将她推进地窖，阿娘的金步摇如何在拉扯中掉在青石板上叮当作响……
“闭眼。”谢无尘突然扣住她后颈，带着她侧身避开迎面射来的弩箭。
弩箭擦着沈璃耳畔钉进镜墙，镜面应声碎裂，露出后面刻着凰纹的青砖。
“这些镜子照的是心障。”他抽回手时，掌心还留着沈璃刚才挣扎时掐出的月牙印，“你越记恨，镜中幻象越凶。”
沈璃深吸一口气，将眼底翻涌的血色压下去。
她摸出袖中短刃，刀尖抵住最近的镜面：“那就破了它。”短刃刺入镜面的瞬间，所有青铜镜同时爆成碎片，金泉的流淌声骤然清晰，在前方汇集成一道悬空的瀑布，瀑布后隐约可见飞檐斗拱的轮廓。
“到了。”谢无尘的声音里难得带了丝波动。
他拂开最后一片藤萝，悬浮在山谷中央的宫殿便撞进两人眼底。
汉白玉基座托着三层飞檐，檐角挂着的青铜铃无风自鸣，殿门中央八个大字在暮色中泛着幽光：“凰翼承命，轮回为局。”
沈璃的脚步顿在离殿门三步远的地方。
她望着那八个字，喉间泛起熟悉的灼烧感——前世被折磨到意识模糊时，祭坛穹顶也刻着类似的纹路。
“进去。”她按住胸口的凰翼印记，那处皮肤下仿佛有活物在游动，“就算里面是刀山火海，我也要知道，为什么是我。”
殿门在她靠近时自动开启，霉味混着沉香味扑面而来。
沈璃刚跨过门槛，四面墙壁突然泛起青光，无数虚影从墙内浮起——有穿玄色祭服的老者，有披凤纹霞帔的女子，最后一个影像让她如遭雷击：那是她自己，穿着与记忆中完全不同的素白祭服，跪在祭坛前将匕首刺入心口。
“这是……”她伸手去碰那虚影，指尖穿过影像时，前世的记忆如潮水倒灌：她不是什么被太子看中的商贾之女，而是凰族最后一任圣女。
林晚卿设计的绣球招亲，沈家通敌的罪名，全是为了斩断凰族血脉；太子冷眼旁观的真相，是他早与林晚卿勾结，要夺凰族守护的“轮回之局”。
“原来如此。”沈璃的声音发颤，“我不是偶然重生，是凰翼不肯让我死。”她转身看向谢无尘，后者正仰头研究穹顶的星图，指尖顺着石纹游走：“这些符文是上古星轨，传承仪式需要……”他突然顿住，目光落在祭坛中央的凹痕上，“凰裔之血与凰翼共鸣。”
沈璃抽出短刃，毫不犹豫地割破左手食指。
鲜血滴落祭坛的瞬间，整座宫殿开始震颤。
青铜铃的脆响连成一片，墙壁上的虚影全部涌进祭坛，在金泉上方凝成一道光带。
她腕间的凰翼印记裂开细小的血口，与祭坛的凹痕产生共鸣，像是要把她的魂魄都扯进去。
“沈璃！”谢无尘抓住她欲往前踏的手腕，却见她眼底一片清明。
“这是我该走的路。”她反握住他的手，将染血的短刃塞进他掌心，“若我有事，帮我把真相带回京城——林晚卿要的不是太子，是凰族的力量；萧承璟勾结的外敌，藏在轮回之局里。”
话音未落，祭坛的金泉突然沸腾。
沈璃感觉有滚烫的液体顺着血管窜遍全身，那些被前世折磨到遗忘的记忆，那些凰族世代守护的秘密，像被点燃的火把，在她脑海里劈啪作响。
穹顶的星图开始旋转，与她腕间的印记形成巨大的光阵，连谢无尘都不得不松开手后退两步。
当震颤逐渐平息时，沈璃的指尖还沾着未干的血。
她望着祭坛中央重新浮现的纹路，忽然听见头顶传来清越的凤鸣。
抬头的瞬间，一道金色光影正从穹顶的星图中缓缓凝聚——那是个穿素白广袖的女子，眉眼与她有七分相似，手中握着的凤翎剑，正是方才那少女手中的模样。
“你终于来了。”女子的声音像山涧清泉，带着千年岁月的沉淀。
沈璃望着那道光影，喉间的灼烧感化作滚烫的热泪。
她知道，真正的局，这才刚刚开始。
白衣女子的声音裹着千年松涛，撞进沈璃发颤的耳膜。
她望着那道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光影，喉间灼烧感突然化作酸意——前世被剜去双眼时，她以为这副躯体里只有仇恨；此刻才惊觉，那些刻在骨血里的记忆，原是凰族世代用血脉守护的执念。
\"凰翼之力非为复仇而生，而是为了终结仇恨。\"女子指尖拂过沈璃腕间的印记，被血浸透的金纹竟泛起温凉的光。
沈璃望着自己掌心未干的血珠，突然想起方才镜中幻象里阿娘的金步摇——那声脆响不是绝望的终章，而是她重生时攥紧的第一把刀。
可若这力量本就不该是刀...她喉结动了动，声音发涩：\"那我该如何选择？\"
白衣女子抬手指向殿后。
沈璃顺着望去，本是空荡的汉白玉地面不知何时裂开一道缝隙，雾气翻涌间，一扇刻满凤鸟衔枝纹的木门缓缓升起。
门楣上\"命择\"二字泛着青灰，像被岁月磨去了棱角。
谢无尘的软剑\"嗡\"地轻鸣，他下意识跨前半步，却在触及门周气墙时被弹得踉跄——那气墙裹着淡淡的金芒，竟与他掌心沈璃塞的短刃产生共鸣。
沈璃的鞋尖抵上门前的石砖。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一下下撞着前世的记忆：刑场上阿爹咳血的脸，地牢里老鼠啃食脚趾的痛，太子萧承璟站在高台上垂眸时，眼底那抹近乎愉悦的暗色。
这些画面本应让她血脉偾张，此刻却像被抽去了锋刃，只剩钝钝的疼。
\"开门者，可得新生；留门者，永陷轮回。\"女子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你要的是让仇人跪死在你脚下，还是让这世间再无沈璃？\"
沈璃的手指抚上门环。
铜环冰凉，像极了前世林晚卿往她伤口里撒的盐。
她想起方才传承时涌入脑海的画面：百年前凰族圣女为护轮回之局自戕，五十年前另一位圣女被权臣剜出凰翼制成兵符，而她，是这血脉里最后一个能唤醒力量的人。
原来林晚卿要的从来不是太子的爱，是她腕间这团火——烧了沈家，烧了她，就能让凰翼之力永远沉睡在轮回里。
\"可我已经烧了半座京城。\"她突然笑了，指腹擦过门环上的锈迹，\"我让林晚卿的'专情'成了笑谈，让萧承璟的通敌书信落在御史台，让沈家的冤屈在百姓嘴里传成了歌谣。\"她转身看向谢无尘，后者正攥着短刃盯着她，眉心皱成一道深沟——那是他每次发现她要涉险时的模样。
\"谢先生。\"沈璃朝他走过去，鞋跟叩在汉白玉上的声音清脆得像从前绣楼里的玉算盘。
谢无尘的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要退，却被她攥住手腕。
她将染血的短刃抽回来，反手按在他手背上：\"你说过，阳谋要借的是人心。
现在人心已经偏向沈家了。\"
谢无尘这才发现，她眼底的血色不知何时褪尽了。
从前那团烧得人眼疼的火，此刻成了春夜的月光，明明灭灭照着他掌纹里的薄茧——那是他替她誊抄商策时磨出来的。\"你...要留门？\"他声音发哑，这是他跟了她三月来，头一次露出慌乱的神情。
沈璃没回答。
她望着命择门的方向，门楣上的\"命择\"二字突然开始消散，金纹如烛火渐熄，连带着整扇门都融进了山雾里。
远处传来青铜铃最后一声清响，被风卷着撞进殿外的木樨丛。
她腕间的凰翼印记缓缓变淡，直到与肤色融为一体，可那些刻在骨血里的星图、符文、轮回之秘，却像春雪化进溪流，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我已经完成了使命。\"她对谢无尘笑，那笑里带着几分他从未见过的轻松，\"凰翼要的不是我手刃仇人，是让这局破在阳光底下。\"她抬头望向殿外，山雾正在散去，露出一角被夕阳染红的天幕，\"而萧承璟的通敌密信，该到皇帝案头了。\"
谢无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这才注意到殿外的金泉不知何时改了流向，正顺着他们来时的路径往谷外淌——那是沈璃方才割破手指时，故意引动的传承之力。
他突然想起今早离开京城前，她往他茶里放的那粒蜜饯：\"若我三日后未归，让陈记布庄的老周把锦盒送进皇宫。\"原来从进凰音谷的那一刻，她就没打算靠这扇门\"新生\"。
\"该回去了。\"沈璃拍了拍他手背，转身走向殿门。
谢无尘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袭青衫比从前更薄了些，可腰板却挺得更直——像株被雪压弯过，却在春天重新拔节的竹子。
山风卷着木樨香涌进殿门时，命择门消失的地方突然泛起一丝微光。
那光极淡，像有人用指尖蘸了星子，在空气里点了一下。
谢无尘刚要回头，沈璃的声音已经飘过来：\"走吧，京城的风向，该变了。\"
他最后看了眼那处微光，终究跟着她踏出殿门。
两人的脚印落在金泉漫过的石砖上，很快被新涌来的泉水覆盖。
而那丝微光里，隐约能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混着木樨香，散进了渐浓的暮色里。
远处，京城方向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某个深宅大院的阁楼里，林晚卿正捏着半块碎瓷，指尖渗血——她腕间的玉镯，不知何时裂了道细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