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后,夕阳熔金,将城市钢铁森林的棱角镀上一层迟暮的温软。
秦川站在高耸的写字楼落地窗前,俯瞰着下方车流如织的晚高峰。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玻璃,发出细微的嗒嗒声。龙吟景区项目庞大而繁琐的规划图纸摊开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各种灵力节点标注、地质灵脉分析图、还有与749局协调的批文副本,堆积如山。
老鬼伏诛,明光会销声匿迹,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重归平静。
那场发生在紫藤公馆庭院、几乎将所有人拖入地狱的血战,连同那个枯槁如朽木般倒下的身影,似乎也被刻意锁进了记忆最深处落满尘埃的角落。
忙碌,是最好的麻药。他用项目文件、会议纪要、灵力勘测报告,一寸寸填满所有可能滋生回忆的缝隙。
——
手机屏幕突兀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亮起,震动声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是江映雪的微信,她的头像是《诛仙》动漫的小白。
信息很短,只有三个字,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开了秦川刻意筑起的心防:她醒了。
——
敲击玻璃的手指骤然僵住。
余晖似乎瞬间失去了温度,办公室内的陈设变得模糊而遥远。秦川瞳孔猛地收缩,呼吸有刹那的停滞,一股巨大惊喜瞬间冲垮了他的所有伪装。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云儿!”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促,传入内侧的休息室。
几乎在声音落下的同时,静室的门无声滑开。云上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身清冷的月白长裙,发髻一丝不苟,她清冽如寒潭的眸子落在秦川脸上,无需言语,瞬间读懂了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走。”云上邪只吐出一个字,身影已化作一道模糊的白影,率先掠向专用电梯。秦川紧随其后,龙吟景区的图纸被仓促带起的轻风掀落在地,无人理会。
——
紫藤公馆,特护病房。
空气里弥漫着多种灵药混合的、清苦而微甜的气息,还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几件造型古朴、镶嵌着灵石的法器悬浮在病床周围,散发出柔和的青色光晕,交织成一个稳定而精密的维生法阵。
法阵的核心处,丝丝缕缕纯净的灵力如同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注入病床上那具瘦弱得令人心颤的身体里。
周甜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身上盖着轻薄的丝被。曾经枯槁如朽木的面容,在维生法阵的滋养下,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但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她的身体单薄得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被子下几乎看不出起伏。
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疲惫阴影,长长的睫毛无力地垂着。
江映雪坐在床边,一条蓬松柔软的雪白狐尾,被她小心翼翼地卷起,垫在周甜的后颈下,充当最舒适天然的靠枕。她另一只手,正用浸着温润灵泉水的丝帕,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周甜额头上渗出的细密冷汗,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琉璃。
许若盘膝坐在病床另一侧的地板上。
她双目紧闭,脸色比周甜好不了多少,同样带着透支过度的苍白。双手结着一个复杂玄奥的魂印,指尖幽蓝色的魂光微弱却稳定地亮着。这点微光如同最坚韧的丝线,小心翼翼地探入周甜眉心深处,帮助她梳理、稳固那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而混乱的魂火。每一次魂光的轻微波动,都让许若的眉头紧蹙一分,显然维持这种状态对她自身也是极大的负担。
……
病房的门被无声推开。
秦川和云上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当秦川的目光触及病床上那个熟悉又陌生、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似乎是感应到了他的到来,病床上,周甜那无力垂着的睫毛,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她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沉重的眼帘。
那双眼睛,不再是燃烧着纯粹魂火的寒潭古井,也没有了往日的温顺柔和。只剩下被痛苦折磨后的虚弱与茫然。眼瞳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仿佛连维持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是巨大的奢侈。
然而,当她的视线有些涣散地、终于艰难地聚焦在门口那个高大身影上时——
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如同穿透厚重阴云的熹微晨光般的笑意,极其缓慢地、挣扎着,在她苍白干裂的唇角漾开。那笑容很浅,很淡,虚弱得几乎看不见弧度,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她黯淡的眼眸里点亮了微弱的光彩。
——
“老秦……”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气若游丝,声音微弱得几乎被维生法阵运转的嗡鸣掩盖。
秦川几乎是冲到床边的,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维系生命的导管和法阵灵光,伸出手,却悬在半空,不敢去触碰她脆弱的手腕。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只化作一声沙哑的、带着无尽疼惜的轻唤:“小周……是我,我来了。”
云上邪静静地站在秦川身后半步,清冷的目光落在周甜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江映雪抬起头,对着秦川和云上邪微微颔首,雪白的狐尾依旧稳稳地托着周甜的头颈。许若依旧闭目维持着魂印,只是额角渗出的汗珠更多了。
……
周甜的目光缓缓扫过秦川,又落在他身后的云上邪身上,最后回到秦川脸上。那抹虚弱的笑意加深了一点点,带着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般的安宁。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又动了动,却先溢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呛咳。瘦弱的身体在被子下剧烈地颤抖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江映雪连忙用丝帕轻轻捂住她的嘴,许若指尖的幽蓝魂光猛地一涨,强行压下她魂火的紊乱。
咳嗽稍歇,周甜喘息着,疲惫地闭上眼,积蓄着仅存的力量。几秒钟后,她再次睁开眼,目光似乎比刚才清明了一丝。
她没有看秦川,也没有看任何人,而是微微仰起头,视线有些失焦地望着天花板柔和的光源,用一种极其虚弱、却异常清晰、如同背诵某种铭刻在灵魂深处的箴言般的语调,开始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念诵:
“《超自然生物…………一号协议》……”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庄重感。
“第三款……第七条……凡签署协议……之修士、妖族……及……异类存在……”
“未经……明确授权……及……749局……备案许可……”
“严禁……对……世俗界……未登记……普通人……”
“施加……任何形式……之……神识搜查、感应……”
“违者……视情节……及后果……予以……相应……制裁……”
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她的心力。念完最后一句,她如同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仪式,长长地、极其微弱地吁了一口气,再次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病房里一片死寂。
维生法阵的青色光晕无声流转。江映雪擦拭的动作停住了,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悲伤。许若维持魂印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秦川单膝跪在床边,身体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彻底僵住了。
那熟悉的、略带清冷的、背诵条款的语气……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解开了所有秘密!
原来……
她早就是“圈内人”!
一个签署了《一号协议》、受约束的修仙者!
她早就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却一直……一直像个普通人一样,守在他身边,做着最琐碎的工作,承受着他偶尔因为“普通人”身份而无法理解的烦恼和压力!
——
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冲上秦川的头顶,灼烧着他的眼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你……”秦川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你一直……都是……”
周甜闭着眼,没有回答。
但一滴晶莹的泪珠,却悄无声息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枯槁的发丝里。
过了几秒,她才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眼睛依旧紧闭着,仿佛睁开都需要莫大的勇气。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呓语般的虚弱和……无悔的温柔:
“我一直……把神识锁在识海,不去探查别人是否拥有法力。”
“我以为……”
“你……不能修炼……”
“你……是个……普通人……”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却又无比清晰,带着熟悉的骄傲、调皮:
“那又怎样?”
“我……签了……协议……”
“但……我……想……和你……在一起……”
“哪怕……违反……协议……我也……”
后面的话,被一阵更加剧烈的喘息和呛咳打断。她瘦弱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够了,周甜!别说了!”江映雪心疼地阻止,雪白的狐尾轻轻安抚着她颤抖的脊背。
够了……
这断断续续、字字泣血的话语,已经足够了!
如同最炽热的熔岩,瞬间将秦川的心脏烧穿!无边的疼惜、汹涌的愧疚、还有那排山倒海般袭来的、迟来的、被命运愚弄的深情……种种情绪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
原来,在他懵然无知、为生计奔波的牛马岁月里,在他尚未开启这光怪陆离的修真世界之前,就已经有一个女孩,怀揣着惊世的天赋和纯粹的爱恋,默默地地守在他身边。
她宁可背负违反《一号协议》,也要以一个“普通人”的姿态,陪在他的身边!
这份情,这份义,沉重得让他无法承受!
——
“周甜……”秦川的声音哽咽了,极少的叫了她的全名。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冲出眼眶,沿着刚毅的脸颊滑落。他颤抖着伸出手,这一次,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握住了周甜放在被子外、那只冰凉瘦削得只剩骨头的手。
仿佛握住了世间最脆弱、也最珍贵的宝物。
“对不起……对不起……”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最苍白无力的道歉。
云上邪静静地站在秦川身后,清冷的眸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又移到周甜苍白脆弱却带着无悔神情的脸上。
她眼中没有嫉妒,只有一种深沉的、洞悉命运无常的复杂。她看着秦川微微颤抖的宽阔肩膀,听着他压抑的哽咽,轻轻抿了抿唇。
周甜似乎感受到了秦川掌心传来的、滚烫的温度和那份沉甸甸的愧疚。她紧闭的眼睫再次颤动了一下,嘴角那抹虚弱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满足。
她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反手,用尽最后一丝微弱的力气,轻轻回握了一下秦川的手指。
那冰凉的指尖,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回应和安慰。
病房里,维生法阵的青光无声流淌,映照着这无声胜有声的一幕。
……
秦川感受着指尖那微弱却坚定的回应,心头的洪流更加汹涌。他紧紧回握着那只冰凉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传递过去。
看着周甜苍白脸上那抹满足的笑意,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他混乱的思绪,带着不顾一切的冲动:
“周甜,等你好了……我……”
他想说,我娶你。
想用余生所有的力量去弥补这份迟来的亏欠,去守护这份在尘埃中开出的、最纯净的花朵。
但是……
他不能背叛风青焉。
所以。
“我要当渣男!”秦川坚定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