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夜的汴京城笼罩在湿冷的雾气中,陈砚秋踩着青石板上的薄霜,跟随温如珏的轿子穿过御街。轿帘偶尔被秋风吹起,露出温如珏怀中那方琥珀色石碑的轮廓。石碑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莹润光泽,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动。
\"陈兄可知南唐后主李煜的澄心堂?\"温如珏忽然掀开轿帘,手指轻抚石碑表面,\"这方诗碑用的便是澄心堂秘传的松烟墨法,墨色千年不褪。\"
陈砚秋借着月光细看,发现碑面上阴刻的《春赋》字迹间似有银丝流动。他装作不经意地用指甲划过碑面,指尖立刻沾上黏腻的松脂——这分明是新制的赝品。
宰相府的后花园张灯结彩,二十余名朱紫官员围坐在暖阁中。温如珏献宝般将诗碑置于紫檀案上,阁中顿时弥漫开奇异的松香。陈砚秋注意到礼部侍郎王黼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位以鉴赏金石闻名的官员,此刻正用绢帕死死按住颤抖的右手。
\"诸位请看。\"温如珏取来银烛台贴近碑面,火光穿透琥珀色的材质,映出内部流动的云雾状纹路。陈砚秋借着斟酒凑近,突然发现那些\"云雾\"竟勾勒出人形轮廓——一个蜷缩的侧影,右手还维持着执笔的姿势。
\"此乃南唐宫廷秘术。\"温如珏的指尖划过碑面某处凸起,\"以松脂混合南海龙涎香,将才子诗魂封存其中。\"他的指甲在\"淳化三年制\"的款识上轻轻一刮,陈砚秋分明看见款识下的石料露出新鲜断面。
暖阁角落传来瓷器碰撞的轻响。陈砚秋转头时,正撞上赵明烛惊骇的目光。这位太学生手中的琉璃杯映出诗碑背面的景象——那里隐约浮现着张扭曲的人脸,嘴唇开合似在诵读什么。
\"妙哉!\"宰相蔡京忽然击掌,\"碑中可是封着李煜时的翰林待诏?\"
温如珏笑而不答,却命人抬来铜盆置于院中。月光直射诗碑的刹那,碑面上《春赋》的文字突然投射在粉壁上,每个字的起笔处都渗出细小的光点。陈砚秋数了数,正好四十八个光斑——与去岁省试录取人数相同。
\"下官斗胆。\"陈砚秋突然上前,\"这碑文投射的光影,倒像是...\"
\"像是今科考题分布?\"王黼冷笑着打断,\"陈推官莫非也信那些题引之说?\"他的目光扫过诗碑,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里别着把象牙柄的裁纸刀,刀鞘上沾着可疑的褐色污渍。
宴席过半时,陈砚秋借口更衣溜出暖阁。他在回廊拐角处撞见惊人的一幕:温府管家正指挥仆役将六个同样材质的石碑搬进后院地窖。最年轻的那个仆役脚下一滑,石碑\"咚\"地砸在青石板上,裂开的缝隙里竟露出半截手指骨。
\"作死的东西!\"管家一巴掌扇倒仆役,\"弄坏了老爷的'翰林骨',把你全家填进去!\"他慌乱地用衣袖擦拭裂缝,陈砚秋却已看清——那截指骨的中节套着个铜环,环上刻着\"广南西路\"四字。
子时更鼓响起时,陈砚秋在茅房后墙发现了薛冰蟾留下的炭笔标记。顺着箭头指引,他摸到温府西侧的柴房。推开门就闻到浓烈的松脂味,薛冰蟾正用铜簪挑开一块石碑的底座。
\"杜荀鹤。\"她指着底座内侧的刻字,\"去岁广南解元,因在策论中讽谏花石纲被除名。\"铜簪突然碰到什么硬物,底座夹层里掉出片桑皮纸,上面用白矾水写着本届七位考官的饮食禁忌。
柴房外传来脚步声。陈砚秋吹灭蜡烛的瞬间,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那块石碑上。碑中的人形轮廓突然剧烈扭动,那张模糊的脸竟贴到碑面,嘴唇开合间吐出个血泡——在碑面上凝成个\"冤\"字。
\"活人碑。\"薛冰蟾的嗓音发颤,\"《宋刑统》里记载过的'文刑'。\"
陈砚秋想起三年前在江南贡院听过的传闻。景佑四年科场案后,有三十余名举子被处\"文刑\"——在皮肤上刺青贬谪缘由,发配边疆。但眼前这方石碑里的,分明是更残酷的变种。
院中突然响起环佩叮当声。透过门缝,他们看见温如珏引着王黼往后院走去。王黼手中捧着个锦盒,盒缝里垂下几缕银丝——与陈砚秋在诗碑上见过的如出一辙。
\"那是雪蚕丝。\"薛冰蟾低声道,\"辽东进贡的显影线,遇热会浮现文字。\"她突然抓住陈砚秋的手腕,\"杜荀鹤离京前给我写过信,说发现有人用松脂...\"
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了她。惨叫声来自地窖方向,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陈砚秋贴着墙根摸到地窖通风口,看见七个赤膊匠人正将沸腾的松脂倒入青石模具。模具中绑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他的嘴巴被蜡封住,双眼却死死盯着墙上悬挂的《礼运》篇。
最骇人的是匠人们的前额——每人都有个铜钱大的烙印,细看竟是缩小版的贡院号舍图。为首匠人搅拌松脂的木勺柄上,刻着\"天圣七年制\"的字样。
\"快点!寅时前要送进宫里三块!\"管家踹了脚发呆的匠人,\"这次用《尚书》题,记得在'惟精惟一'那句多灌些血砂!\"
陈砚秋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他认出那个被灌注的年轻人——是今春在相国寺辩经会上大放异彩的太学生刘子翚。年轻人突然挣扎起来,被封住的嘴里发出呜呜声,右手食指在松脂表面急速划动。
那是太学生之间传讯的指语。陈砚秋辨出三个字:\"题...奴...逃...\"
地窖深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薛冰蟾突然拽着陈砚秋往后退——通风口的月光里浮现出一道细长的影子,影子主人穿着国子监生的襕衫,脖颈却套着辽人样式的铁项圈。那人弯腰拾起地上散落的桑皮纸塞入口中咀嚼,转身时露出半张溃烂的脸。
\"周...砚奴?\"薛冰蟾的惊呼被陈砚秋捂住。但那怪物似的监生已经扭头,溃烂的嘴唇突然撕裂到耳根,吐出一截挂着血丝的舌头——舌面上密密麻麻刻着本届考官的姓名与籍贯。
五更梆子敲响时,陈砚秋在温府后巷的槐树下挖出个锡盒。盒中是杜荀鹤的入京状,批注栏朱笔写着:\"此子可作《秋赋》碑。\"落款日期正是他失踪前三天。盒底还沉着块骨片,上面刻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文字:
\"淳化三年始,凡三百四十九骨。墨池竭,冤魂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