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琼州府,琼山县府衙
时间仿佛刻意放慢了脚步,给予了这支残破的朝廷一丝喘息之机。
经过七日的整顿,军心稍定,朝廷的临时班子也勉强搭建起来。
尸骨未寒的崖山海战依旧让所有人心有余悸,刚发生的琼州海战让人兴奋而疲惫,但求生的本能和背负的责任却让这些逃亡者重新站了起来。
琼山县府衙大堂门前,几队士兵整齐列队,衣甲虽旧,精神却饱满。
他们时不时抬头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仿佛在担心上天连这片暂时的栖身之地也要夺去。
府衙大堂,古朴而宽敞,此刻却被一种沉重到几乎凝固的气氛所笼罩。
从窗外透进的天光暗淡无力,照在地上都带着几分颓唐。
“把那檀香再添些。”陆秀夫轻声吩咐身旁的小吏,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
小吏连忙应声而去。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试图驱散那无形的压抑,却收效甚微。
那香味仿佛也被沉重的氛围压得透不过气来,畏畏缩缩地游荡在堂内。
陆秀夫站在厅中,抬头望着那承重的梁柱,心中百感交集。
笨重的衣服勒得他颈子生疼,却又提醒着他肩头的重担。
六根粗壮的红木柱子,如同沉默的巨人,支撑着高大的厅堂。
陆秀夫不由暗自思忖,这些柱子能否再支撑起一个风雨飘摇的王朝?
“张太傅和岳少保可曾到了?”他转身问道。
“回大人,已在大厅等候。”
陆秀夫点点头,目光扫过厅内。
这座衙门与临安的皇宫相比,简直如蚁穴对比天宫,却是如今大宋朝廷仅有的栖身之所。
命运弄人,世事难料,真是可笑至极。
大堂左右两侧,文武百官依品阶分列。
有的人衣冠不整,腰带歪斜,有的人神色焦虑,眼神游移。他们中有人受伤,伤口尚未痊愈。
放眼望去,不足百人,稀稀拉拉,与昔日临安皇城中成百上千官员朝会的盛况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站在最前排的,是几位在崖山之战和琼州海战中侥幸逃脱的老臣。
然而,就是这不足百人,却已是如今风雨飘摇的大宋朝廷,仅存的全部骨血。
“真是可悲啊...”陆秀夫暗自叹息,随即又强压下这丝软弱。
他现在是丞相,是这残破朝廷的顶梁柱,容不得半点颓废。
他们中的许多人,衣衫带着长途奔波的风尘,脸上刻满了战火留下的疲惫和深深的忧虑,但那深陷的眼眶里,却无一例外地闪烁着某种执拗而坚定的光芒。
那是国破家亡之际,不甘屈服的最后倔强。
“老天爷,你太狠心了...”这位满脸皱纹的老臣低声呢喃,转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他拉了拉衣襟,抖落了上面的灰尘,仿佛要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些。
陆秀夫身着崭新却略显不合身的正式朝服,站在堂中央。
朝服是当地官府紧急赶制的,布料粗糙,针脚也不够细腻,但已是当下能找到的最好衣物。
他觉得自己像个滑稽的小丑,却不得不装出一副稳重的样子。
许多官员不自觉地看向他,眼中带着期待、恐惧、怀疑、希冀各种复杂的情感。
他们在等待一个信号,等待一个方向,等待一个能带领他们走出困境的奇迹。
陆秀夫心头一紧。这担子太重了,重得令人窒息。
但他能退缩吗?不能。他只能咬牙前行。
他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同僚,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看到了忠诚,看到了迷茫,看到了绝望,也看到了一丝希望的火苗在挣扎。
“各位大人,请整理衣冠,陛下即将驾到。”他轻声提醒道,声音却在寂静的大堂中回荡。
众人闻言,纷纷挺直腰杆,抚平衣襟,露出肃穆的神情。
无论处境多么艰难,朝廷礼仪不能废。
他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而有力:
“肃静!”
两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压下了堂内隐约可闻的低语和衣料摩擦声。
厅堂内顿时死一般沉寂。
“少帝驾到!”陆秀夫再次高声宣布。
刹那间,大堂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官员,无论文武,无论老少,齐刷刷地整理衣冠,然后恭敬地跪倒在地,动作整齐划一。
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在大堂内回荡: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中充满了敬畏,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怆。
这一跪,跪的不仅是眼前年幼的皇帝,更是那摇摇欲坠的大宋社稷。
八岁的少帝赵昺,跟在杨太后后面,在杨亮节和俞如珪一左一右的陪同下,迈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步子,缓缓走进大堂。
杨太后一袭素服,面容憔悴,却不失皇族威仪。
她紧握着赵昺的小手,像是怕一松手,这最后的血脉也会消失不见。
赵昺小小的身子在宽大的门框下显得格外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但他抬头挺胸的姿态却透着一股不屈的韧劲。
一滴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他却假装没有察觉,依旧保持着一步一步稳健前行的步伐。
他身量尚小,龙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但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却看不到丝毫孩童应有的懵懂与天真。
龙袍是临时改制的,颜色略显暗淡,上面的龙纹也不够精致,却在阳光下依旧闪烁着微弱的金光。
他扫视着跪伏在地的臣子们,眼神中透着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与坚毅,仿佛一夜之间,崖山的滔天巨浪将所有的童真都无情地冲刷殆尽,只留下了一个帝王的责任与担当。
赵昺咬住了下唇,小小的胸膛起伏着,他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流泪。
七天前的琼州出海口,那场惨烈的海战中,他亲眼目睹了无数忠臣为保护他而葬身大海。
那些画面,永远烙在了他幼小的心灵上。
赵昺在象征着最高权力的龙椅上端正坐定。
龙椅是临时找的一张宽大的椅子,比不了临安龙椅的华丽,衬得他的身影愈发单薄,却无人敢因此而小觑。
那把椅子甚至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木屑气息,显然是刚刚打造而成。
他白皙的小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龙椅扶手。
木头的触感让他想起了过去在临安宫中的日子,那时的椅子都是温暖的,有侍女时刻用怀炉烘暖。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今天有些热,不是吗?”他的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却没有表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