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曰:今之影戏,动辄逾时二刻。然其中最堪玩味者,莫若后段采参客遇虎之章。彼虎幻作人身,与采参人周旋问答,嬉笑怒骂间,颇有意趣。
今之市井,凡有影戏开场,必售诸般戏中之物。鬻票者辄以泥塑木雕相劝,或彩漆偶人,或镂金纸片,或竹篾为冠,或瓷瓯盛茗。近年更出新奇咖啡盏,琉璃盏之瑰丽,巧思亦殊可观。
吾妻元心,每观剧必往觅游戏中之物。一日见其捧一虎形偶人,长三尺许,索价廿九文,面有愠色:\"此物虽精巧,然价稍昂。\"
余应曰:\"匠人心血所注,何足讶哉?\"
元心喟然:\"忆昔在坊间学塑女娲伏羲像,初作时未解法度,屡毁屡作。厥后得师傅指点,方知须以檀木作骨,细麻为络,七蒸九染方成。彼时一对偶人,竟耗银五两,犹需反复修饬四五次……\"
余笑谓:\"君岂忘'匠心独运,金石为开'之古训乎?昔李诫造《营造法式》,榫卯结构纤毫不差;仇英绘《桃源仙境》,丹青点染皆出胸臆。今匠人以拇指量度,以心血淬炼,虽耗时费工,然此中真意,岂是市贾之辈能窥其万一?\"
元心闻言,方释然大笑,连呼:\"妙哉!此乃'大巧若拙'之道也!\"
语及至此,元心拊掌而笑。其初意欲亲制此偶,然仅谙平针竖线之技。《女红余笺》有云:\"平针者,缉合布帛之要诀;竖线者,固结经纬之根基\",然元心徒知依样描摹,不解曲直转折。针脚疏漏若蟹足爬沙,线迹孱弱似春蚕吐丝,既不辨经纬之序,更昧裁剪之方。
《齐民要术·妇人篇》载:\"缝衣之法,先量体度,次画纸样,后裁布帛\",元心全然罔顾。初制之偶,仰观如傀儡披麻,俯瞰似囊橐垂瘿。吾见之捧腹三日,谓之\"未成品\"犹嫌宽宥,实乃\"败作\"之尤。彼物非但无生趣,且肢体歪斜,目眦倒悬,俨然遭铁轮碾压之敝絮,较之市廛所鬻妖童偶,犹逊三分。
元心倚栏而笑,捻起团扇轻摇:\"郎君眼风忒毒,莫不是想学那火眼金睛?这般瞧人,当心被月老抽了姻缘线!\"玉指忽作剑指,佯作要刺。
余拊掌大笑,衣袂带风:\"娘子且听某家细数:若使八戒兄之九齿钉耙,当效《西游记》中钯筑山门之势;若用七公祖师之打狗棒,当效《射雕》里枯木逢春之妙。\"
元心柳眉倒竖,杏眼含嗔:\"呆郎君!莫非逼人左右开弓双掌齐发?\"语毕霍然并指为剑,袭向余之咽喉。
余方行于阡陌,忽见碧落之下浮光跃金。但见垂髫小儿擎粉霓海豚状玩具,鼓气成泡,缤纷似瑶台星雨。泡泡飘乎于天际,轻触辄爆裂。
俄而驻足观之,但见「海底龙宫」赫然在目:紫青珊瑚叠嶂而生,白玉贝甲铺地如雪。三道虹桥凌空跨渚,恍若蓬莱仙阙之门。小儿似穿行水帘洞之间,憨态可掬,虽无球踢绳拉,然奔走追逐之乐,亦胜瑶池宴饮。
稚子群集,或执金鲤泡泡枪,或持玉蟒喷珠弩,更有彩凤衔珠之样,各显神通。但闻「泡泡」之声不绝于耳,如百鸟争鸣。元心童心未泯,拊掌而笑,素手频拍泡泡,俄有晶莹泡珠沾襟,飞速飘至眼前,吾惊觉乃以袖掩面。
余笑谓之曰:「昔韩昌黎观蛤蟆浮沤,叹造物之奇。今卿拍扑泡泡,岂非『芥子纳须弥』之戏耶?」
佛经有云:\"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此乃东方妙谛也。譬如案头琉璃盏,仅容一钱清水,然映照乾坤日月,须弥山岳尽在其中。今人观元心拍泡泡,那肥皂泡虽不过方寸,却能折射七彩虹霓,恰似芥子纳须弥之象。
元心转嗔为喜:「此间泡泡虽脆,然映日则七彩生焉,较之鲛绡宫室,何啻十倍!」
余抚掌长叹,惊觉元心双眸映着晨光似贮星河:\"娘子且看,这泡泡映日竟似鲛人泪珠。\"语未毕,早有稚子擎碧海鲛绡铳跑过,肥皂泡化作七彩琉璃球,转瞬即灭。
忆往昔事,恍若隔世。曩者初得囡囡时,其眉目肖元心之七八分,唇边常含梨涡,嬉戏于庭前,每以竹管吹肥皂泡,日光穿之,幻作七彩琉璃珠,群儿争扑,皆呼\"宝珠落\"。
后嗣渐蕃,闾巷皆传吾家椒房独宠。三五年间,竟添丁六七口,褓褓啼声昼夜不绝于耳。妇人体素羸弱,产褥之苦尤甚,每见其执竹勺哺婴,鬓发散乱如蓬草,吾辄佯作观书,实则胸中块垒堆积,夜不能寐。老妪辄趁机冷嘲:\"令嫒们倒是体面,全不像天狼血脉。\"妇人闻之,泫然泣下,沾襟之泪浸透绣鞋,吾乃知衅隙已生。然吾贪得无厌,强求麟趾呈祥。既夺妇人青春为孕育之具,复令阖家羁绊如蚕作茧。
游毕即返。余驱车过市廛,见元心倚车窗假寐,睫羽轻颤若蝶翼。忆昔夏华寨竹影婆娑时,彼尚着素色葛衣,今竟三日两头购新裳,虽粗布麻衣亦讲究襟袖配色。余侧目观之,见其鬓边斜插木槿花枝,恍然仍是当年在竹林修炼那日模样。
归途过菜市,余拣鲜蔬满筐。夕阳西下,余驾车至巷口。
元心自副驾驶探首问:\"何处?\"
余应:\"归矣。\"彼遂打一欠伸,以指背揉鼻,嗔道:\"何遽归耶?\"
余笑应:\"卿方在车中假寐,岂知欲往何方?\"
元心曰:\"某自去市廛觅衣裳,君可先登楼?\"
余诺:\"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