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春阳煦暖,饴糖香混着艾草烟氤氲于竹棚下。老者铜勺扬起金浪,忽有山楂如飞鸟扑棱棱掠过,不幸坠入糖浆竟成琥珀雕件。
元心目眦欲裂,拽余衣袖曰:\"速与吾夺之!\"
余方欲挤入人群,瞥见市丞执秤巡视,叱喝:\"莫要争抢!\"
门前有木板书写大字:凡购糖者须掷铜钱九文,余者以黍米易之。
余曰:\"夏华寨市廛无争讼之虞,皆以匠心立命。观彼冰糖葫芦贩子,霜染丹枫为材,玉液凝珠缀枝头\"
元心嚷嚷:\"我要!我要!\"
余笑应:\"此物最宜秋日啖。山楂经霜后酸脆如蟹螯,糖衣薄若蝉翼,入口即化。《本草纲目》虽云'山楂消食积',然过食伤脾,譬若《食医心镜》所诫'酸咸甘苦,过则成疾'。\"
忽见担头朱果列如火树,贩夫揭帘笑道:\"客官且看,吾家冰糖葫芦乃天工开物!\"
余注目细观,山楂果尚带晨露,糖衣晶亮似琉璃。方知《山家清供》所言'霜降后取山楂,糖渍三日'实乃至理。
元心歪头:\"夫君快看!那抹橙色何物?\"
余释然:\"此乃菡萏胭脂浸染,取法《齐民要术》'以荷染帛'之技。黄色者用姜黄素淬炼,绿色取莴苣汁浸渍,蓝色乃蓝蝶须与栀子花青素调和,紫色系紫甘薯花青素凝结——\"
元心忽然捏住余袖:\"吾要山楂着七彩霓裳!\"
余佯作惊诧:\"七彩?《云笈七签》有云'天有七曜,地有七色',卿欲食霞光乎?\"
贩夫笑应:\"姑娘且随我来。\"
余牵元心至摊前,但见竹签横陈,果色斑斓如打翻的颜料罐:\"此乃今人创新,以蝶豆花、玫瑰茄、金盏花、紫苏、胡萝卜、菠菜、黑莓七色熬糖,裹果如穿彩衣。\"
元心拈起竹签时,余轻叩其手背:\"《黄帝内经》有云'五色入五脏',若食七彩,恐致脏腑紊乱。昔宋徽宗嗜食'玉露团',最终……\"
元心瞪圆杏眼:\"又拿古人说事!\"
余叹曰:\"《吕氏春秋》早诫'过量之害,犹刃加身'。且看那孩童,食罢面若桃花,实乃糖霜入血之征。\"
夏华寨有位老丈,以制糖葫芦为业垂三十载矣。余自入寨时便见其坐守铺中,日日熬糖裹果,虽无华饰,然日客如织。垂髫小儿多挈一枚红果过市,齿颊留香,酸甜恰宜。
其妻老姑贤淑,终日躬耕果园。晨起采摘鲜果,浣涤晾晒,刀切精修,夫妇合力贩梨膏、蜜饯诸般果品。铺前悬\"七彩琉璃果\"匾额,金丝楠木签上缀着玛瑙珠串,煞是惹眼。
掌柜扬声曰:\"彩凤衔珠琉璃盏,十五文钱一贯!\"忽有妇孺询价:\"若无丹砂点染者,价几何?\"老丈捋须而笑:\"单色者五文可易,七彩需文火慢煨九刻,非急可就。\"
此间匠人工钱颇为不菲,皆因非寻常庸工可比。譬如这糖葫芦,乃以玄参、甘草诸般灵草熬作糖衣,金石为质而不烊,非是祖传秘方不可得。邑中官署尝遣医官验其方,见老丈幼孙舔舐无忧,方许贩售。那些验药官吏,家中妻儿亦是日日啖此酸甜果呢。
铺中炭炉终年不熄,山楂果在琥珀色糖浆里沉浮,蒸腾的水汽裹着草木清气,与果香氤氲成韵。往来客商驻足帘前,看老丈银箸翻飞,将朱果串作玛瑙璎珞,不禁想起《东京梦华录》所载\"冰雪甘草酪\",却不知此间风味更胜三分。
昔年《礼记》有云:\"修身齐家而后治国\",岂非明言家国同构之理?今观夏华寨验药之例,尤见\"家宅\"二字实为匠道之本。
夫匠人若无家室牵绊,譬如浮萍寄浪,虽具玲珑巧思,终难持守恒心。昔闻都城有位琉璃匠,孤身一人专营宫灯,然所制灯笼虽纹饰精巧,辄于月圆之夜无故碎裂。后有内侍查得,此匠每逢月夜便潜出城外荒野,以灯笼碎片重组宫灯祭奠亡母。及至丧期已过,其艺方臻化境。由此观之,家室之念实为匠人精魂所系,非但牵绊,更是淬炼匠心的熔炉。
今之世有未婚检吏者,自诩\"心系苍生\",某窃以为此乃大谬。须知\"爱其亲而民有所爱\",《孟子》之言犹在耳畔。昔神农尝百草,非为求名,实因慈母有疾。若无萱堂倚闾之念,纵有通晓药理之能,安肯以身试毒?今人但见检测文书之严整,未见案头供奉的祖宗牌位,岂知那些朱砂钤印的验讫章里,皆融着孝子贤孙的泪痕?
然则单身之士岂尽不可用?譬如鬼市有位仵作名敬文,终身未娶,却将毕生精力注于《洗冤录》补遗。其人虽无妻孥绕膝,然案头常年供着亡妻生前缝制的素绢,每验一具尸体,必默祷母亲安息。这般\"舍小家而为大家\",方是真丈夫所为。然此等人物,实属凤毛麟角,不可概论。
今之世风,喜谈\"独立自主\",却往往误解了古人\"君子不器\"的真谛。真正的匠道,从不是冰冷的技艺操演,而是将人间温情熔铸于寸楮尺缣之间。就像夏华寨老丈那方祖传铜锅,锅底积着三朝灶灰,锅沿刻着历代掌柜的姓名,这口锅之所以能熬出千年不化的糖衣,正是因为它见过无数家庭的悲欢离合,尝过百代游子的乡愁别绪。检测之术亦当如是,唯有将家国情怀注入方寸之间,才能炼出经得起岁月考验的\"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