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卿!
这两个字,仿佛带着某种巫咒般的魔力,重重砸在里正赵平的心头!
他虽是边鄙乡野一小吏,靠着当年在军中积攒的“上造”爵位和对《秦律》的熟悉才坐稳这个位置,见识有限,但“荀卿”之名,在那个列国兼并、士子纵横的年代,偶尔也会随着行商或戍卒的口,落入他们这些底层官吏的耳中。
当世大儒!能“明王道,致太平”的宗师!其门下走出的弟子,据说在六国朝堂之上,为卿为相者,亦不乏其人!
赵平再次审视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年轻人,髡发如刑徒,口音非秦声,眼神却异常清亮。
他心中的怀疑依旧如芒在背,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及的敬畏!
一个持有楚国符节,又携带着兰陵荀卿亲笔荐书的人?
这意味着,眼前此人,无论他此刻看起来多么可疑,都绝不能再用对待寻常“无籍”流民的方式来处置!
一众黔首看到里正赵平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能让以严苛着称的赵伯如此失态,这竹简和帛书的分量,怕是十分重!方才还喧嚣不已的里门口,此刻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茅草顶的呜咽声。
赵平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形貌可疑?髡发、异乡口音?无本国“传”,按律当“捕”……
但荀卿荐书,却足以压倒一切表面的疑点!大秦如今广纳天下贤才,以求一统之功,若此人真是荀卿门徒,自己若是处置不当,别说他一个小小的里正,恐怕连县尉、郡守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风险?自然是有的!荐书真伪难辨,楚国符节更是蹊跷。
但相比于得罪一位可能与荀卿有关、甚至可能被咸阳某位贵人关注的士子,那点“容留”的风险,似乎……可以承担!
利害权衡,只在赵平心中转了数个念头,便已有了决断!
可就在他准备开口之时,阿武身后挤出一个身形壮硕的妇人,正是他守寡的妹妹阿翘。她一双眼毫不避讳地在李斯身上上下打量,像是在估量一头能干活的耕牛,嗓门洪亮地喊道:
“赵伯!若是要找人看管,交给我家得了!我家男人没了,就我一个,院墙高,门闩也结实,看个外乡人还不手到擒来?管他顿糙饭,费不了几个钱!”
此言一出,周围几个闲汉发出了暧昧的哄笑。阿武脸上掠过一丝贪婪,立刻附和:“是啊,里正!我妹子家宽敞,正合适!总好过塞进阿滢家那连炕都快塌了的破屋!”
阿滢的脸“唰”地白了,下意识地将李斯往自己身后又拉了拉。
赵平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厌恶地瞥了阿翘一眼。将一个身份未明的士子交给一个粗鄙的寡妇看管?这简直是羞辱!
若此人身份为真,将来追究起来,自己一个“处置失当,慢待贤士”的罪名是跑不掉了。
权衡之下,他目光越过阿武兄妹,最终落在阿滢那张略显紧张却依旧清丽的脸上。他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官方口吻:
“此事由阿滢出保,便由阿滢家收留!此乃事理之常!”他一句话便堵死了阿翘的念想。
“此人所持之物,非同小可!”
他刻意加重语气,“楚符暂且不论,单此荀夫子荐书,便不可等闲视之!其人身份,虽需上报县寺详查,然其情状落魄,亦不可无情处置!”
阿武兄妹的脸色顿时难看如猪肝。
赵平转向阿滢,语气缓和了些许:“阿滢,你家虽不易,暂且收留他一夜。备些粟米粥,莫要慢待了。”
然后,他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如铁,目光扫过阿滢和周围所有人:
“但需严加看管!不得让他踏出你家院门半步!不得与外人私下交通!明日卯时,我自会上报亭长,请上官核验凭证真伪!”
“若在此期间,此人有任何异动,或生出半点事端!阿滢!你家,及同伍邻里,一体连坐!按律,绝无宽贷!”
“一体连坐”四个字,让周围的村民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里正发了话,如同最终裁决。阿武悻悻地挥手,驱散了意犹未尽的众人。
李斯紧绷的神经彻底松懈,他感激地看向阿滢,虚弱地被她搀扶着,走向村边那座低矮的、用土坯和茅草搭成的破屋。
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一股混合着陈年霉味、烟火气和贫寒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屋内角落,一盏简陋的陶豆上,用兽脂点燃的火苗如豆粒般摇曳,映照出土炕上一个更显佝偻的身影。
那老妇人原本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猛地睁开浑浊的双眼,利剑般直刺向被阿滢搀扶着的李斯。
“阿滢!”老妇人的声音干涩而尖利。显然,里门口的喧嚣和里正的最终决定,她已透过薄薄的土墙听了个大概。
“你……你竟真把这应了咒的‘客星’领进家门了?!”
她干瘪的嘴唇哆嗦着:“老婆子我今早右眼皮就跳个不停!特地去问了里东头那位懂《日书》的姚日者!
那姚日者捻着几根蓍草,又翻了半天竹简,说是这个月‘月值岁破,大事不宜’!更断言咱们这地界,会有‘外来宾客,星宿晦暗’!
你瞧瞧!天还没黑透,这不就应验了?!髡发囚徒相,还带着楚国那边的东西……这不就是上门来讨我们全家性命的煞星吗?”
“阿婆!”阿滢重重地放下搀扶着李斯的手,语气中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您没听到吗?赵伯亲口说的,那竹简是荀夫子写的!荀夫子可是天底下所有读书人的大宗师!是能教出在各国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大人物的圣贤!
这样的人亲笔推荐的人,岂会是姚日者随口胡诌的‘晦星’、‘恶客’?!”
她刻意将“荀夫子”三个字咬得极重!
老妇人被“荀夫子”这如雷贯耳却又遥不可及的名头,以及阿滢那番夹杂着敬畏与期盼的辩解给噎了一下。
她当然不懂荀子是谁,但她活了一辈子,知道能让里正赵平那样严苛的人都当场改变主意,远非村里姚日者那似是而非的占卜可比。
“什么夫子不夫子的……”她最终还是嘟囔了一句,声音却明显低了下去。
李斯靠着冰冷的土墙,听着二人的对话,无力地闭上了眼。
荐书是入秦的敲门砖,但这方寸之间的茅屋,才是他真正的第一场考校。
生与死,荣与辱,皆决于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