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清晨的山林尚笼罩着薄雾。李斯看见阿虎从常用的那条林中小径走出。与往常不同,今日他手里提着一个藤条笼子,笼中困着一只毛色斑斓的小兽。
李斯迎上前去:“阿虎兄弟,看来你那新手艺又建功了。这笼中物看着矫健得很,是什么好东西?”
在解决口音问题,能顺利进行日常沟通后,李斯前世经过千锤百炼的高情商一下子体现出来了。
阿虎看了他一眼,脸上难得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自得:“狸。新阱所获。”
李斯心中微动,知道这是拉近关系的好机会。
“确实是好猎物,”李斯赞道,“这般精神,想必费了你一番功夫才捉住吧?”
这时,他状似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向自己的思考方向,但语气中带着探讨和请教的意味:
“说起来,我近日常听村人私下抱怨官仓鼠患严重,赵伯为此很是头疼。《秦律》对粮储损耗处罚极重,这事关乎全村的赋税,也系着他的安危。
不知阿虎兄弟这般常在山林行走,见多识广,对此物……嗯,这狸的习性可有了解?比如,它是否会捕食鼠类?”
阿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
“山中野兽,饥不择食。鼠嘛……或许会吃。” 他沉吟了一下,
“狸性敏捷,爪牙锋利,捕些小兽应是不难。
李斯顺势推进:“阿虎兄弟所言极是。我在想,既然鼠患是村中大难,里正也为此忧心。如果我们能找到克制鼠患的法子,那对大家都是一件大好事。
你看,这狸如此矫健,若它真有捕鼠之能……我们何不找个地方,稍作验证?”
阿虎皱了皱眉,看看笼中躁动不安的狸,又看看眼神真诚、语气恳切的李斯。这个“先生”总有些奇特的想法,但上次关于弓箭和陷阱的建议确实帮了他。
而且,李斯的说法合情合理,将个人想法与村庄利益、里正的困难联系起来,让人难以拒绝。
“你想如何试?”阿虎问道,眼神中多了一分认真。
“简单得很。”李斯轻松一笑,仿佛只是个小实验,
“寻一处鼠多之地,例如废弃的屋角或柴堆旁。将此狸置于笼中,放于左近。再劳烦阿虎兄弟你露一手,捉几只活鼠,置于其旁。
我们只需观察其反应便知分晓。此事若成,阿虎兄弟你捕获此关键之物,当记首功。”
阿虎被李斯一番话说得心中微动,猎人的好胜心和对实际利益的考量让他点了点头:
“村外有处废弃窝棚,老鼠不少。随我来。”他提着笼子,率先向村外走去。
两人来到破败的窝棚。阿虎动作麻利,很快就在瓦砾堆里堵住并抓了几只肥硕的老鼠,用草绳简单捆了脚扔在地上。随后,他将关着狸猫的藤笼放在离老鼠不远处。
笼中的狸猫起初因环境变化而有些不安,但当它看到地上挣扎扭动的老鼠时,眼神瞬间变了。
它压低身体,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嗬嗬”声,紧紧盯着老鼠。一只老鼠试图逃窜,狸猫猛地向前一扑,爪子隔着藤条缝隙狠狠拍出,虽未能直接命中,但那迅猛的动作和毫不犹豫的攻击意图,已经证明了它的本能。
“果然!”李斯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转向阿虎,带着几分兴奋和赞叹,
“阿虎兄弟,你看!此狸果然是捕鼠的好手!”
阿虎也看到了狸猫的反应,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一种了然。
“看来,此物确能克鼠。”他低声道,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李斯点点头,验证的目的已经达到。但他知道,他必须拿出更周全、更让赵平安心的方案。他转向阿虎,语气诚恳:
“阿虎兄弟,今日多亏有你,我们才发现了这狸的妙用。此事事关重大,我想……还需再做些准备,才能稳妥地向里正献策。不知这只狸,可否暂借我一用?我定会好生照看。
阿虎看了看李斯,又看了看笼中依然对老鼠虎视眈眈的狸猫,想到李斯刚才描绘的前景和对自己功劳的肯定,没有犹豫,将笼子递给了李斯:
“既可能解村中大难,你且拿去用。”
“多谢阿虎兄弟信任!”李斯郑重接过笼子。他先提着笼子,小心地将其安置在阿滢家柴房一角,叮嘱阿滢暂时照看,勿让人惊扰。
随后,他独自一人往村子边缘走去。他知道,单凭一只狸猫去解决官仓鼠患,赵平未必会采纳。风险太大,效果未知,万一狸猫伤人或毁坏粮食怎么办?他需要一个更全面、更能打消顾虑的方案。他的目标明确:石灰。
他回忆起前世的知识,石灰是天然的干燥剂,能够破坏老鼠适宜生存的潮湿环境,本身也有一定的驱鼠效果。秦时建筑已使用石灰。
总算走到了村子边缘,在一处略微隆起的土坡旁,李斯发现了一些散落的、颜色发白的硬块和粉末,旁边还有烧黑的土层痕迹。
这里曾是一个临时的烧灰小窑。他小心地拨开表面的浮土,下面果然有不少灰白色的粉末,触手微涩,正是他要找的“恶灰”!
李斯心中笃定,找来几片宽大的树叶和一片破损的陶罐碎片,小心翼翼地收集了大约半捧“恶灰”,用树叶仔细包好,藏入怀中。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兰陵学宫。
春雨初歇,荀卿独自一个在书房,他的目光投向遥远的西方,若有所思。
“算算时日,李斯……也该抵达咸阳,安顿下来了。”荀卿低声自语。
按理说,李斯抵达咸阳后,无论境遇如何,都应该会修书一封,向他这位恩师报个平安。然而,数月过去,却迟迟未见片语只字。
“莫非……是发展不顺,无颜来信?”荀卿心中不免有些担忧。秦国虽重才,但也排外,一个楚国学子,想在强秦立足,绝非易事。
他不由得想起了初次见到李斯时的情景。
那时的李斯,还是一个略显青涩的青年,衣着朴素,眼神中却带着一股不甘平庸的锐气。当自己问及他对人生处世的看法时,李斯曾有过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
“人生在世,譬如鼠矣。处卑贱之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时时担惊受怕,如同厕中之鼠,见人犬而惊恐。
然若能身居高位,食太仓之粟,居大厦之庐,则可傲视群伦,无所畏惧,如同仓中之鼠,安逸自在,何其快哉!”
这番“仓中鼠与厕中鼠”之论,虽然充满了功利色彩,却也道尽了世态炎凉与人往高处走的残酷现实。荀卿当时虽然对李斯这种过于现实的论调不甚赞同,却也不得不承认,此子目光如炬,洞察人心,绝非池中之物。
“李斯啊李斯,”荀卿轻叹一声,
“你一心想做那‘仓中鼠’,只是不知,这秦国的‘太仓’,是否真如你想象的那般容易进入?又或者,即便进去了,是否又能真正安逸自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