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溪里的惨讯,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池塘,在下塬里村激起了惊涛骇浪般的恐慌。
李斯立于村中一处土坎高地,面沉似水。山风吹拂着他过短的头发,显得格外醒目。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整个村落,脑中却在进行着冷静至极的推演。
这是最原始的非对称攻防。
他心中暗道,敌人是狼群,我们是羊。硬拼是找死。关键不在于杀伤,而在于‘迟滞’与‘消耗’。用最小的代价,拖延最长的时间,提高他们劫掠的成本,直到他们失去耐心,或者……直到援兵到来。这些现代防御的基本常识:纵深防御、预警体系、心理战,必须用他们能听懂、能信服的语言包装起来。兵法,是他们唯一能理解的权威。
他快步走下土坎,径直来到赵平身边。
“赵伯!”李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异常的镇定,瞬间吸引了周围惶恐的目光。
“上溪里之事,唇亡齿寒。贼人既已动手,便不会止于一村,我等皆是砧上鱼肉,断无幸理。斯暂居此地,受阿滢一家及乡邻照拂,也是村中一份子,岂能坐视?”
他的开场白直指要害,瞬间将所有人的命运捆绑在了一起。
赵平如同抓到救命稻草,急道:“先生有何良策?”
李斯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村民,声音沉稳而富有条理:“方才情急,心中反复思量,忆及昔日所学兵家言,凡战,庙算为先。当度之以计,校之以势,以索其情。我等虽弱,却非全无依仗。”
赵平虽是一介村野里正,早年也曾随军征战,听闻过“庙算”乃军中大事,是战前衡量胜败的根本。此刻听李斯信手拈来,竟与兵法暗合,不由得精神一振。
李斯接着说,声音平和却充满力量:“兵法云:地生度。我等最大的凭恃,便是‘地利’!贼人强于悍勇,长于奔袭,利于旷野浪战。
而我下塬里村,背靠山塬,入口狭窄,这便是以我之长,击敌之短的根本。与其将人手堆于村口空地硬抗,不如集中力量,于那狭窄处下功夫。”
他指向村口那条必经之路:
“取坚实硬木,深埋入土,削尖其端,朝外斜置,仿军中‘拒马’之形。如此,贼人无论步骑,冲锋之势必受大挫,其锐气先堕三分。
我等再据此投石射箭,方能以逸待劳,事半功倍。此为‘以地利,限敌势’。”
“然,有地利,亦需先见。仅靠阿虎兄弟在外探查,仍恐疏漏。山林复杂,贼人或有小路潜入。
村中祠堂顶、或方才我所立之土坎,皆是高处,需增设了望哨,选眼神好、头脑灵醒之人轮流值守。
更需约定明确信号,或用烟火,或用锣声,长短缓急,各示其意。如此,贼人一有异动,我等上下立时便知,方能及时应对,不至被动。此为‘以人和,尽地利’。”
“再者,贼人未必只攻正门。两侧山坡小径,亦不可不防。我等人手有限,不可处处分兵。可在隐蔽处多掘浅坑,不必深,能绊倒人即可,其上覆以杂草浮土,或于林木间横拉坚韧藤索。
此举非为杀伤,乃为‘迟滞’贼人脚步,‘打草惊蛇’,使其行踪暴露,为我等争取应对时间。此为‘以诡道,补兵力’。”
“最后,也是根本,”李斯的神情变得无比严肃,“水源与粮仓,乃我等身家性命所系。后山老泉,是危急时的活路,务必派最稳重之人严密看守,谨防下毒。祠堂后的粮仓,更要加派人手,备好水土,严防火攻。此二处若失,人心立散,无需贼人强攻,我等便已不战自溃!此为‘固根本,安人心’。”
李斯这番话,由表及里,层层递进,将“地利”、“人和”、“诡道”、“根本”这些概念,化为一个个清晰具体的措施,串联成一个互相呼应、逻辑自洽的防御体系。他没有空谈理论,而是将高深的兵家思想,用最朴素、最实用的方式展现了出来。
赵平听得连连点头,额头的汗水都忘了擦,眼中光亮愈盛。他自认不懂什么高深兵法,但李斯所言无一不透着章法和智慧,远比他们之前的慌乱应对高明太多!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姚贾突然开口了。他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李斯,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度之以计,校之以势,以索其情’?这……这分明是化用了《孙子》开篇‘五事七计’的精髓!‘五事’为道、天、地、将、法。他刚才所言,句句不离地利、人和、法度、将略,这……这不是寻常游士能有的见识!”
他心中惊疑不定:“此等兵家至要典籍,莫说寻常人,便是列国卿相也未必能窥其全貌,多为宗师秘传,或世家珍藏。
荀卿虽也论及王霸,却非专攻兵略。这李斯年纪轻轻,谈吐间却将兵家精髓融入村寨防御,信手拈来,圆融无碍,绝非偶然!莫非……他是哪个隐秘兵家的传人?‘兵家子’?”
姚贾压下心头疑窦,眼下情势危急,李斯之策确是救命之方。他当即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平日里少见的郑重:
“里正,李先生所言,深合兵家‘致人而不致于人’之妙!老朽以为,大为可行!”
他转而面向众人,提高了声调:“方才老朽以《日书》起卦,卦象显示,我下塬里虽有大凶,却藏一线生机!卦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其关键便在于‘人和’与‘智取’!李先生此策,正应了这‘智取’二字,亦是上天垂怜,助我等‘人和’之时啊!”
“好!先生真乃大才!姚日者所言亦是天意!”赵平激动地一拍大腿,“就按先生说的办!来人啊!都听李先生分派!”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将一部分指挥权交到了李斯手中。
阿武站在一旁,脸色阴晴不定。这外乡人三言两语就稳住了局面,连里正和姚日者都对他言听计从,心中虽有不服,却也明白此刻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只能闷哼一声,算是默认了。
李斯知道这只是开始,立刻转向赵平:“赵伯,事不宜迟。伐木制拒马,需身强力壮者,我看阿武大哥最为合适,请他带人速办!挖掘陷阱、布置绊索,需手脚麻利、心思细密之人……了望示警者,需眼神锐利、头脑清醒……”
他有条不紊地将任务分解,并向赵平建议了初步的人员分工。原本惶恐无措的村民,在明确的任务指引、重燃的希望以及姚日者“天意”的加持下,虽然脸上恐惧未消,但终于有了主心骨,开始各司其职,行动起来。
而姚贾,则在人群中穿梭,时而念念有词地“祈福”,时而用《日书》上的吉凶之言鼓励众人,目光却不时瞟向那个正在沉着指挥的年轻身影,心中暗忖:“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只是,这兵家传承,究竟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