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面前摊着几卷散发着霉味的竹简。这些是之前从里正赵平那借来的“救命稻草”,是李斯在这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阿滢跪坐在他身旁,双手紧紧绞着衣角。她的目光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惶恐。她认得许多字,是父亲教的,但《诗》《书》的温雅与眼前这些关乎生死的条文迥然不同。
李斯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竹简之中。现代的法律知识在此刻几乎毫无用处,他必须强迫自己理解这个时代的逻辑,感受那隐藏在刻板条文背后的、属于强秦的脉搏与呼吸。
“……无‘传’,擅入关津城邑者,‘赀二甲’……”“……匿藏无籍之人,里、伍、什长失察,皆有罪……”“……验传不实,官吏当‘谳’……”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没有“过所”,他就是个非法存在。王去疾那张不苟言笑的脸,那“十五日之限”的冷酷宣告,如同套在他脖颈上的绞索,随着时间流逝而不断收紧。
“先生……”阿滢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可是……很难?”
李斯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干涩的笑容:“字……认起来费劲。”他指着一个结构复杂的字,“这……像是在说审判定罪?”
阿滢凑近,借着微弱的光仔细辨认,迟疑地点点头:“像是……爹说过,秦法如刀,碰不得。”
李斯嗯了一声,重新埋下头去。他几乎翻遍了关于户籍、通行、关禁的律文,看到的尽是严苛与无情,心一点点沉下去。
秦法重农战,重秩序,对一切可能破坏稳定因素的防范几乎到了极致。他这样一个来历不明、无法自证身份的人,简直就是秦法体系中最典型的“不稳定因素”。
希望的火苗,眼看就要彻底熄灭。他甚至开始绝望地思考,如果被押送县城,他该如何应对审讯……
就在这时,他的手指无意间划过一卷似乎触感与其他简册略有不同的竹简。他定睛看去,那上面的字迹也相对潦草。其中几行字,像是匆忙记下的判例或是地方特殊规定,猛地撞入他的眼帘:
“……边鄙亭、里,若遇蛮夷侵扰,凡率众或独力抵御,保全一方者……纵其身份有疑,文书不全,当由县、道核其功实,上报……可酌情……或予‘寄籍’……”“……非常之时,卫土杀敌,功劳显赫……虽无‘传’,主事军政长官可察实后,暂允其留于军前或辖内效力,待事后……”
李斯屏住了呼吸,反复将这几行字读了数遍,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鼓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不是在做梦!
“边鄙……”下塬里村正处秦楚冲突前沿,是典型的边境村落。“蛮夷侵扰……”黑石峪戎蛮的两次袭击,就是活生生的例证。“率众……抵御……保全一方……”他策划防御,指挥村民,稳定人心,甚至亲自搏杀,这一切不正是“率众抵御”?村子虽然残破,但根基尚在,大部分人活了下来,这难道不是“保全一方”?“功劳显赫……”或许在正规军看来不算什么,但在这种村寨自卫战中,他的作用,难道不够“显赫”?尤其是第二次夜袭,若无他的布置和指挥,后果不堪设想!
最关键的是——“身份有疑,文书不全”,“虽无‘传’”!
这……这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条款!
他不需要立刻洗白身份,不需要伪造完美的“过所”。他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喘息的空间,一个暂时合法的存在状态——“寄籍”!或者,“暂允效力”!只要能暂时摆脱“非法流民”或“奸细”的嫌疑,他就赢得了时间!时间,对他来说就是一切!
“阿滢!”他猛地抓住阿滢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她惊呼一声。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像是在黑暗中燃起了两簇火焰,“你看!看这里!”他指着那几行关键的文字,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颤抖,试图向她解释这石破天惊的发现。
阿滢被他突如其来的激动吓了一跳,但当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努力辨认那些字眼,再结合李斯急切的、断断续续的解释,以及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光芒时,她渐渐明白了。她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律法的精妙,但她读懂了“功”、“守”、“免”、“寄”这几个字眼背后蕴含的希望。
“先生是说……凭、凭着守村的功劳……官府……可以不抓你?”阿滢的声音里带着泪腔,那是压抑许久的恐惧稍稍松动后,混合着难以置信的喜悦。
“对!”李斯几乎是吼出来的,他霍然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烦躁地踱步,像一头困兽找到了笼子的缝隙,“秦法是严,但也赏功罚罪!我没‘过所’是实,但我为下塬里村挡过刀,为守这片土地流过血!县尉亲眼看见了!里正、村民都可以作证!功过……功过或许可以相抵!至少,能给我一个解释、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希望像野火般在他心中蔓延。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审判的囚徒,他有了反击的武器——那就是他自己在这片土地上实实在在的付出和贡献!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开始勾勒求生的蓝图:必须先找赵平。里正是村中耆老,有威望,也对他有几分认可。得到他的支持,哪怕只是让他陪同去见王去疾,分量就大不一样。面对王去疾,态度要放低,姿态要谦卑,但理由必须充足,论据要站得住脚。要引述律文,要陈述事实,要让他明白,留下一个有功之人,哪怕身份存疑,也比直接定罪更符合秦法的精神,也更有利于安抚刚刚经历战火的村子。诉求要明确:不是要求赦免,而是请求依据律法,给予“寄籍待验”的身份,换取核查的时间。他愿意接受任何监督和审查。同时,要巧妙地提醒对方自己的价值,暗示自己留下并非负担,而是潜在的助力。
他越想越觉得可行,这条路虽然依旧布满荆棘,但至少,路的尽头不再是黑暗的深渊,而是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