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析县至咸阳,沿秦国日渐完善的驰道而行,亦耗费了数日功夫。王去疾虽是县尉,秩不高,但押送的是关乎“荀卿门下”、“郑国公或有照拂”的可疑之人,又有军务在身,一路不敢懈怠,车马仆从皆按照规制,倒也免去了李斯徒步跋涉之苦。
越是靠近关中腹地,驰道的规整、驿传的森严、田亩的规划、往来吏员军士车马的频繁,无不彰显着这个新兴强权的心脏地带所特有的秩序与活力。与下塬里村那蛮荒边缘的景象相比,判若云泥。李斯坐在颠簸的轺车中,掀开车帘一角,贪婪地观察着窗外的一切。夯土筑成的坞壁、高耸的烽燧、整齐划一的军阵操练,以及那些面色坚毅、步伐匆匆的秦人,都让他这个秦史发烧友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既兴奋又忐忑。
终于,在数日后的一个清晨,一座巍峨的城郭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土黄色的巨大城墙连绵不绝,如同蛰伏的巨兽,横亘在渭水北塬之上。城门楼高耸,旗帜猎猎,“咸阳”二字隐约可见。这便是秦国的都城,未来统一王朝的心脏!
进城的检查远比沿途驿站更为严格。王去疾出示了南郡析县的官凭文书以及相关的军务调令,守城军士仔细核验,又上下打量了被“看管”的李斯几眼,目光锐利如鹰隼。李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穿着郑国府上派人送来的、合乎“士”身份的深衣,头发虽依旧短,但用布巾包裹,尽量显得不那么突兀。好在有王去疾在前交涉,盘查虽严,终得放行。
车马辚辚,驶入咸阳城。与后世长安洛阳那规整的坊市布局不同,此时的咸阳城,宫室与民居交错,道路虽宽阔,却不尽是笔直。空气中弥漫着牲畜、尘土、炊烟以及各种手工作坊混合的气味。行人摩肩接踵,车马川流不息。有身着华服、前呼后拥的显贵,有步履匆匆、手捧简牍的吏员,有推车叫卖的小贩,有身负行囊、风尘仆仆的旅人,更有随处可见的带剑武士和巡逻的兵卒。喧嚣、繁忙,却又隐隐透着一股法度森严下的紧张感。秦国的力量,并非只在边疆战场,更在这都城的每一个角落里,无声地渗透着。
王去疾并未将李斯直接送往廷尉府或是什么狱所,而是依照郑国府上来人的嘱咐,将他带到城西一处相对僻静的里坊,在一座颇具规模的府邸侧门停下。门额上并未悬挂显赫的牌匾,只门口侍立的仆役显得沉稳干练。王去疾上前递上名帖和文书,与门仆低语几句,门仆入内通报,不多时便出来,引着王去疾和李斯入内。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偏厅。厅内陈设简洁,却不失威严。一名身着青色官服、年纪约莫四旬、面容削瘦、眼神锐利的中年属吏接待了他们。
“王县尉一路辛苦。”属吏语气平淡,目光却在李斯身上停留了片刻,“郑公已知晓。县尉可将人留下,相关文书某会转呈郑公。县尉若无他事,可自便。”
王去疾躬身应诺,又对李斯道:“李斯,你好自为之。”言罢,便转身离去。他只是奉命行事,将人安全送到,至于后续如何,已非他所能干预。
厅内只剩下李斯和那名属吏。属吏并未多言,只是吩咐下人:“带此人去东跨院客房安置,无郑公或某之吩咐,不得擅自出院。”
李斯被带到一间干净整洁却也十分简朴的客房。房内只有一榻、一几、一灯,窗外是一个小小的天井。相比于下塬里村的茅舍,这里已是天壤之别,但那种无形的束缚感,却比在村中被秦卒看管时更甚。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处于郑国的“保护”或者说“控制”之下。那位派人送来钱物衣帛、愿意为他这个来历不明之人作保的大人物,究竟是何用意?仅仅是因为韩非的故旧之情?李斯不敢确定。
接下来的两日,李斯便被“安置”在这小院中。每日有人送来饮食,皆是寻常饭食,不好不坏。无人前来问话,也无人理会他。这种等待,最是磨人。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着与王去疾、赵平、魏滢、庸虎等人的交往,梳理着自己从穿越至今的经历,思考着每一步的得失,以及接下来可能面对的局面。他知道,郑国愿意见他,是最大的转机,但能否把握住,全看自己。
第三日午后,终于有人前来传唤。还是那位青衣属吏。
“郑公事毕,有暇见你,随我来。”
李斯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跟随着属吏穿过回廊,来到一处更为宽敞的书房。
书房内光线充足,四壁挂着几幅舆图,其中一幅尤为巨大,似乎是关中水系的详细图样。靠墙的书架上堆满了竹简,案几上更是铺满了摊开的简牍和绘图的绢帛。一位身着玄色深衣,须发略显花白,面容带着长期劳作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有神的老者,正俯身在案几上仔细看着什么。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沉稳、务实的气息。
“郑公,人带来了。”属吏躬身禀报。
老者抬起头,目光落在李斯身上,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透人心。“你便是李斯?”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是长期在户外指挥、发号施令留下的痕迹。
李斯不敢怠慢,上前数步,依着记忆中对先秦礼仪的理解,行了一个标准的稽首大礼:“小子李斯,楚上蔡人氏,荀卿门下。拜见郑公。”
郑国并未立刻叫起,而是打量了他片刻,才缓缓道:“起身吧。”
“谢郑公。”李斯直起身,垂手侍立,不敢直视。
“析县王去疾的呈报,老夫看过了。”郑国指了指案几上的一卷竹简,“你在下塬里村,率众御戎,处置疫病,倒有几分胆识和急智。只是……你这来历,颇为蹊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