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拂过白渠“龙首”段的工地。
“相邦大人即将驾临!尔等各司其职,不得喧哗,不得冲撞!”张泽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衣,额头微微见汗,对着手下的几名工段主事低声喝令。
相邦吕不韦,当今大秦权势最炽之人。他亲自视察白渠,这对于整个工程而言,不啻于天子亲临。
负责整个工程的郑国,此刻站在临时搭建的望台前,李斯站在郑国身后不远处,神色自若地投向那片他亲自规划并督造的试验段。
那里,新修的束水堤坝将湍急的泾水部分引入,经过几道巧妙设计的沉沙池过滤,原本浑浊不堪的河水明显变得清澈,而被拦截下来的肥沃淤泥,则通过新挖的支渠,缓缓流向旁边一片划出来的贫瘠官田。
“束水攻沙”、“灌淤肥田”,这是他结合后世经验与当前条件提出的方案,也是他向郑国,乃至向这个时代证明自身价值的关键一步。
远处烟尘渐起,一队精锐的秦军甲士护卫下,数辆华贵的驷马高车缓缓驶来。
为首那辆,装饰最为考究,这无疑是相邦吕不韦的座驾。
车队在工地前停稳,甲士迅速散开。一名气度雍容的中年男子缓缓走下车舆。
他头戴梁冠,腰佩长剑,面容威严,正是权倾朝野的大秦相邦,文信侯吕不韦。
郑国连忙趋步上前,躬身行礼:“下官郑国,恭迎相邦大人!”
吕不韦微微颔首:“郑卿不必多礼。白渠乃国之重器,关乎国计民生,本相应当前来看看。”
他的目光扫过整个工地,最终定格在郑国脸上,“工程进展如何?”
“禀相邦,赖陛下洪福,相邦鼎力支持,工程尚算顺利。”郑国恭谨回答,随即侧身引荐,
“此段‘龙首’工程,地势险要,多亏了……”
不等郑国说完,吕不韦身后的一辆车舆上,也下来一人。其人一出现,周遭仿佛连空气都为之一凝。
来者是一位少女,年约十六七岁。她身着一袭淡雅的月白色曲裾深衣,腰间束着一条浅碧色丝绦,她未施粉黛,肌肤却莹白如新剥的荔枝,那双顾盼生辉的丹凤眼,目光清澈而锐利。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右眼眼角下方,有一颗极小极淡的泪痣,非但没有增添半分柔弱,反而像一块无瑕美玉上最精巧的标识。
这便是吕不韦的爱女,吕娥蓉。
李斯心中微微一凛。他曾听张泽含糊提及过这位“咸阳三姝”之首的吕氏之女,传闻她不仅容貌冠绝咸阳,更饱读诗书,连吕不韦对其见解亦常有采纳。
今日一见,方知传闻非虚,甚至犹有过之。单是这份于喧嚣中安然自若的气度,便绝非寻常贵女可比。
吕娥蓉清冷的嗓音响起:“父亲,郑公,那处水流异于他处,沉沙池的布局亦有章法,可是用了新的治水之术?”
吕不韦面上露出一丝赞许的兴趣:“哦?娥蓉所见不差。郑卿,此是何故?”
郑国精神一振,他连忙上前,详细解释了“束水攻沙”的原理和“灌淤肥田”的设想,并将功劳归于身后那位看似不起眼的年轻人:
“相邦,吕小姐慧眼。此法乃是下官属吏李斯所献。李斯虽年轻,却于水利一道颇有独到见解,此试验段便是由他负责督造。”
吕不韦看向李斯,目光如炬:“你便是李斯?”
李斯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躬身行礼:“在下李斯,参见相邦大人,参见吕小姐。”
吕不韦“嗯”了一声:“此法效果如何?耗费几何?可能推行于全渠?”
李斯心中早有腹稿,沉声应答:
“回相邦,此法尚在试验之中。初步测算,‘束水攻沙’可拦截泾水泥沙十之四五,大大减缓下游淤积之患。‘灌淤肥田’可将原本无用之淤泥化为地利,改良沿渠薄田。至于耗费,主要是初期修筑堤坝、沉沙池及支渠所需的人力物力,长远来看,远低于日后频繁清淤之费。若试验功成,理应可择适宜河段逐步推行。”
郑国在一旁连连点头补充:“相邦明鉴,李斯此法若成,实乃一举多得之良策!”
吕不韦不语,只是踱步走到试验段边缘,仔细观察着水流的变化和沉沙池的构造。他一生阅人无数,自然看得出眼前这个年轻人绝非等闲之辈。
就在此时,一直静静观察、仿佛在脑中进行精密推演的吕娥蓉忽然开口:
“李先生,‘束水攻沙’之设计确有巧思。然,泾水以迅猛暴烈着称,一旦进入汛期,水势数倍于今,裹挟泥沙量亦将剧增。这几处沉沙池,以目测容积与现有清理方式,恐难以及时容纳与清运。若遇连续暴雨,一旦淤塞倒灌,不但前功尽弃,反为大害。再者,拦截泥沙固善,但泾水下游农田历来依赖汛期自然漫灌所携部分淤泥肥田,骤然削减,其肥力与部分水源又当如何补足?此消彼长,可曾细致权衡?”
李斯却仿佛早料到此问,从容应道:
“吕小姐所虑,字字珠玑,皆为关键。应对汛期,斯有二策:其一,于沉沙池旁预留数倍于常的泄洪通道,并已规划增设备用沉沙池,可分流轮换使用与集中清理;其二,便是斯正在构思,并已与郑公初步探讨过的‘以工代赈’之法。”
“以工代赈?”吕娥蓉那双洞察一切的丹凤眼微微一眯,“愿闻其详。”
“正是。”李斯解释道,
“与其让大量徒役、民夫在工地上被动劳作,或让沿途黔首坐视水利建成而未必能即时、均等地直接获益,不若于清淤、维护等环节,招募部分沿渠有余力之百姓参与。按其劳动量计酬,或以工折抵其部分赋税。
如此,既可保障汛期及平日泥沙得到及时高效清理,确保渠畅;又能使百姓从水利工程中直接获益,增加其收入,间接补偿下游可能存在的失水失肥之虞;更能激发民力,使工程本身进入良性循环,长久为民所用,为国分忧。”
吕不韦原本只是随意听着,听到“以工代赈”四字,以及李斯后续条理分明、层层深入的解释,眼中也不由露出一抹真正的赞许之色。他一生精于算计,无论是经商还是治国,最看重的就是“利”与“效”。李斯此法,不仅解决了工程难题,还兼顾了民生与财政,更暗合秦国重功利、讲实效的立国之本,可谓一石数鸟。
吕娥蓉的美眸中,那审视的意味渐渐被一丝真正的亮光取代,她继续追问:
“以工代赈,理念甚佳。然,细节方是成败关键。如何计酬方能公允?如何确保招募、管理之吏员不从中舞弊、克扣盘剥?黔首趋利,若因工钱而致农时荒废,岂非本末倒置?其间平衡,先生可有周全之策?”
李斯心中暗赞,这位吕小姐果然非同凡响,这份冷静剖析与对细节的极致追求,远超常人。他再次躬身:
“吕小姐明察秋毫。具体细则,斯尚在斟酌之中,确需结合我大秦律法、各地民情差异以及工程各阶段实际需求,详加规划,不敢轻言。
但大方向,应是建立透明公开的计工标准,赏罚分明,以结果为导向;同时设立专职监察,或由御史台介入,严防贪墨,重典治吏。
至于农事,则可依农时忙闲,灵活调配清淤周期与招募规模,例如农忙时少募或暂歇,农闲时多募,力求农工两不误,甚至可使之成为农闲时百姓增收的重要补充。”
一番对答,虽然简短,但郑国和张泽在旁听得是心潮澎湃,看向李斯的眼神充满了惊叹与敬佩。
吕不韦始终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那双威严的眼睛在李斯和自己女儿之间转了转,最终深深地看了李斯一眼,然后转向郑国:
“郑卿,此子可用,且有大用。试验之事,你可放手去做,所需钱粮物料,报与相邦府便是。”
“下官遵命!谢相邦信任!”郑国大喜过望,连忙应道。
视察至此,已近尾声。吕不韦略作勉励,便准备登车离去。
就在李斯以为今日之事就此结束时,已经走到车旁的吕娥蓉,却忽然转过身。她那双清冷如月却又锐利如锋的丹凤眼,再次落在李斯身上,那颗极小的泪痣,在阳光下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光芒。
她微微颔首,语气平静:
“先生之才,非止于沟渠水利。李斯,娥蓉记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