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秣风波的余震,仍在白渠工地上隐隐回荡。李斯心里明白,夏无疾那条毒蛇只是暂时缩了回去,下一次出手只会更狠。
他手里攥着的,正是那份耗费了他无数心血、足以搅动大秦根基的“以工代赈”策论。
“郑公,”李斯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激动,
“钱升之事,虽是个人贪墨,但也验证了咱们这工地上用人之道、管粮之法的疏漏。数十万民夫,多是强征而来,心中本就积郁,稍有风吹草动,便如干柴遇火,极易为奸人所趁。
粮秣转运层层经手,克扣舞弊防不胜防,国帑空耗不说,失了人心,才是动摇工程之本啊!”
郑国靠在凭几上,示意李斯继续。
“堵不如疏,”李斯向前一步,目光炯炯,
“与其增派人手严防死守,不如换个法子,让这水自己流顺畅了!下官斗胆,拟了这份‘以工代赈’的粗浅方略,还请郑公过目,不吝赐教!”
郑国伸手接过那卷竹简,缓缓展开,目光落在开篇那工整的小篆上。
“以工代赈……”郑国低声念出这四个字,眼神陡然锐利了几分。
竹简上的字,像一把把小凿子,凿开他固有的认知。
不再是简单的强制劳役,而是要招募沿渠困顿的黔首、轻罪的刑徒?不再是大锅饭式的粗放管理,而是要“计工积分”,按劳取酬?
挖一方土多少分,担一石料多少分,干得多拿得多?攒够了“工分”,就能换吃的、穿的、用的,甚至还能折抵家里的赋税、减免自身的刑期?还要从民夫里头选拔什么“都伯”、“屯长”,让他们自己管自己?
粮食物资要绕开层层官吏,由府衙直发到“屯”,当众发放,账目公开?还得考虑农忙,让人轮换回家种地?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郑国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土吏,他主持过的大工程不知凡几,管过的民夫数以十万计,深知其中的艰难困苦、猫腻丛生。李斯这法子,看似异想天开,却又似乎……拳拳打在了要害上!
想想看,要是真能按他说的办:民夫们有了盼头,干活能换来实实在在的好处,谁还愿意偷懒?谁还会轻易被人煽动闹事?这工地上,怕是能安稳一大半!
多劳多得,干劲上来了,这工程进度岂不是能快马加鞭?粮食物资直接到手,中间少了无数只揩油的手,能省下多少国帑?又能堵死多少像钱升那样的蛀虫?沿渠百姓得了实惠,把修渠当成自家的事,还会跟官府对着干吗?怕不是要抢着来干活!这简直……简直是把死水盘活了!
郑国的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他仿佛看到了一条全新的道路,一条能让白渠工程更稳、更快、更得人心的道路!
但,旋即,一股冷水又浇了下来。
这法子太新了!新到足以颠覆大秦立国以来的徭役根基!朝堂上那些守旧的老臣会怎么看?那些依靠旧制层层盘剥、掌控民力的官吏会答应吗?“计工积分”说得轻巧,怎么算才公平?
谁来算?谁来监督?几十万张嘴,几十万双手,管起来怕不是要比现在更乱?还有钱粮!初期投入怕是不少,相邦大人会批吗?少府那边能拿出这么多现钱现粮吗?更要命的是,这等于是在工地上搞了一次权力的大洗牌!
那些新冒出来的“都伯”、“屯长”,还有那个什么“计功处”,会动了谁的奶酪?会不会引来更疯狂的反扑?
“李斯,”郑国放下竹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你这策论,想法是好的,胆子……也是真的大!你可想过,此策一旦推行,会引来多大的风浪?”
李斯心中一跳,赶紧躬身:“下官目光短浅,只想着或许能解眼下困局,让工程顺遂些,让民夫们少些怨怼。至于其他,下官实不敢多想,一切还请郑公定夺。”姿态放得极低,半点不敢露锋芒。
郑国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缓缓点了点头:“你这份心思,难能可贵。这‘以工代赈’之法,确有独到之处,尤其是在钱升案后,更显必要。”
他站起身,背着手在屋内踱了几步,终于下定决心,“好!本官就为你向相邦大人争上一争!”
李斯强压住内心的激动,深深一揖:“下官,谢郑公栽培!”
“先别忙着谢,”郑国摆摆手,“此事非同小可,相邦大人那里未必能准。就算准了,也定是阻力重重。
你即刻回去,把这方案再仔细琢磨琢磨,特别是工分如何计算、物资怎么发放、出了舞弊如何严惩这几条,给我想出更细致、更严密的章程来!万一……万一相邦府真让试了,咱们不能临时抓瞎!”
“诺!”李斯领命,心中已是波涛汹涌。郑国的支持,比他预想的还要坚定!
果然,没过几日,郑国亲自拿着李斯的方案和他的陈情书,入了咸阳城。
焦灼的等待并未持续太久。消息传回,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相邦吕不韦,准了!
批复言简意赅:允白渠部分河段,试行“以工代赈”,由郑国全权负责,所需钱粮,着少府特支!
郑国府上下,一片振奋。郑国更是将试点的具体筹备,几乎全盘交给了李斯。一时间,李斯成了白渠工地上最炙手可热的人物,风头无两。
然而,树大招风。
咸阳城内,从来不缺灵通的消息渠道。一个足以撼动国本的“新政”即将在国家重点工程上试行,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各个角落。
夏无疾那边,刚吃了亏,暂时蛰伏,但一双双阴鸷的眼睛,无疑正死死盯着白渠。
而在另一边的甘泉宫内,暖香袅袅,熏得人有些慵懒。
太后赵姬斜倚在软榻上,纤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鎏金小暖炉的盖子,眉宇间带着几分百无聊赖。
心腹侍女冬儿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奉上一盏新沏的热茶,低声道:“太后,刚从宫外传来的消息,说是白渠工地上出了个新鲜事。”
“哦?”赵姬眼皮微抬,呷了口茶,“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郑国,还是吕不韦又塞了什么人进去?”
冬儿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都不是。听说是郑国手下一个叫李斯的小吏,上了一道‘以工代赈’的策论,竟得了相邦首肯,准许在白渠试行呢!”
“以工代赈?”赵姬重复了一遍,黛眉微蹙,“这是什么名堂?让那些泥腿子干活给钱粮,不服徭役了?”
冬儿连忙将打听来的大概意思解释了一遍,包括计工积分、按劳取酬、民夫自治等要点。
赵姬听着,脸上的慵懒渐渐褪去,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有点意思……这李斯是何来路?竟能让吕不韦点头?”
“听说此人是新近投效郑国的,似乎与相邦并无瓜葛。倒是那白渠工地上前阵子出了粮秣舞弊案,牵扯出一个叫钱升的,闹得不小,这李斯似乎在其中也有些功劳,才得了郑国看重。”冬儿细细回禀。
“哼,”赵姬放下茶盏,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冷意,“又是吕不韦!他倒是会收拢人心,连修渠都要搞出花样来。政儿那边要稳固朝堂,他这边就想着法子在工程上立威扬名,把好处都占尽了!”
她想起那个总是一脸严肃、心机深沉的相邦,就没来由地一阵烦躁。更让她心烦的,是宫里那位:夏太后。
“也不知道这事,传到颐年宫那位耳朵里没有。”赵姬语气不善地提起自己的婆婆,
“那个老虔婆,眼睛里就只有她那个韩女生的好孙儿成蟜!整日里不是念叨着要给成蟜加官进爵,就是抱怨政儿待他不够亲厚。如今吕不韦在外面搞得风生水起,她怕是又要寻思着怎么给成蟜捞好处,好跟政儿别苗头了!”
夏太后出身韩国公族,对同样有韩国血统的儿媳和孙儿成蟜,天然就比对出身赵国的赵姬和嬴政来得亲近。这种亲疏远近,在深宫之中,最为微妙。
冬儿不敢接这话茬,只低头道:“夏太后深居简出,未必会留意这些工程上的细务……”
“她?”赵姬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她或许不懂什么‘以工代赈’,但吕不韦那边但凡有点动静能让政儿声势壮大,她就一定会想方设法给成蟜铺路,以此来制衡!这白渠新政若是成了,功劳簿上少不了吕不韦和郑国,最终还是算在政儿头上。她能乐意?”
赵姬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辽阔的天空,眼神幽深:
“这李斯……倒是个有想法的。冬儿,派人去仔细查查他的底细,还有那个夏无疾,之前粮秣风波吃了亏,现在定然也盯着白渠。看看这‘以工代赈’的新政,到底会掀起多大的浪,又能让哪些人坐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