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宫,远离咸阳主城的喧嚣,此刻却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压力之下。
赵姬慵懒地斜倚在锦榻上,指尖轻轻滑过一枚温润的玉蝉。殿内香炉青烟袅袅,百合香的馥郁也无法驱散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冷意。心腹女官冬儿垂手侍立一旁,将李斯府邸发生的事情,尤其是他婉拒“赠美人”一事,低声细致地回禀完毕。
听完汇报,赵姬并无想象中的雷霆震怒。她只是沉默了片刻,将那枚玉蝉在指间缓缓转动,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哦?倒是有点意思。看来,是个有主见,也懂得趋避厉害的聪明人。”
她的语气平静,却让冬儿心头一凛。
“相邦身边,倒是从不缺这等‘聪明人’。”赵姬淡淡地评价了一句,将玉蝉轻轻放回案几上,“既然他一心扑在白渠工程上,不愿分心旁骛,那便由他去吧。”
冬儿有些意外,试探着问道:“太后……就这么算了?”
“算了?”赵姬轻笑一声,似是觉得冬儿的问题有些天真,“本宫是那等气量狭小之人吗?他既有才能,又肯为大秦效力,是好事。只是……”
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幽深起来:“骤得高位,是机遇,也是考验。且看着吧,看他这艘船,在咸阳这片风涛险恶的大水里,能驶多远。”
她对冬儿指示道:“你还是要多留意他。无需刻意做什么,只需看着,听着。他日常的行止,与何人亲近,在白渠工程上做了些什么……本宫要知道。尤其是他府里那两个从乡下来的妇人,也要‘关照’一二,看看是何等人物。”
“奴婢明白。”冬儿恭声应下,心中对李斯的未来多了几分莫测的预感。她知道,太后这是要像一个耐心的猎手,先观察猎物的习性、弱点和价值,再决定何时、以何种方式出手。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细长的通报声:“启禀太后,相邦求见——”
赵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慵懒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淡淡道:“宣。”
片刻后,一个高大沉稳的身影步入殿内。正是权倾朝野的相邦,吕不韦。他身着朝服,面容虽略带一丝处理政务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步伐稳健。
“臣,吕不韦,拜见太后。”他依足礼数,躬身行礼。
“仲父免礼,赐座。”赵姬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目光却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有依赖,有怨怼,有疏离,也有一丝掩藏极深的、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旧情牵绊。
吕不韦在下首的锦墩上落座,自有宫人奉上茶水。他没有立刻开口,似乎在等待赵姬先说话。
殿内一时只有香炉中轻微的噼啪声。
最终,还是赵姬打破了沉默,她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看似随意地问道:“近来,本宫听说成蟜在宗室中走动颇为频繁,颇得人心呐。夏太后更是将他视若心头肉,时常在宫中为他美言。仲父,以为如何?”
嬴成蟜作为秦王政的弟弟,又得韩系宗室势力支持,其潜在的威胁不言而喻。
吕不韦端着茶盏的手稳如磐石,面上波澜不惊:“成蟜乃大王手足,宗室栋梁,与族人亲近,乃是敦睦之举,亦是常情。夏太后疼爱晚辈,亦是慈心体现。”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
赵姬闻言,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眼神陡然锐利了几分:“常情?仲父莫要哄骗本宫!如今政儿年岁尚轻,根基未稳,成蟜身后站着的是谁,你我心知杜明!那些韩人,哪个不想着借机生事?若真让他们成势,置政儿于何地?置我大秦江山于何地?”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激动,既是为儿子担忧,也隐隐透出对吕不韦这种“和稀泥”态度的不满。
吕不韦抬眼,迎上赵姬的目光。他的眼神深邃如海,平静无波,仿佛能容纳一切风浪:“太后忧国忧君之心,不韦深为感佩。然,国事自有法度,宗室亦有规矩。成蟜纵有夏太后与韩系宗室扶持,终究是臣。只要其恪守本分,便无人能动摇大王之位。若有逾越……”
他话未说完,但那份潜藏的杀伐决断之意,已然流露无遗。
赵姬盯着他,眼神复杂地变幻着。她恨他如今大权在握,让她这个太后都需仰其鼻息;恨他当年将自己送入宫闱,改变了一生命运;但也无法否认,在这危机四伏的秦宫,他是唯一能真正稳定朝局、护住她和嬴政的人。这份依赖与怨恨交织,让她面对他时,总是心绪难平。
“仲父说得轻巧。”她语气稍缓,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本宫深居宫中,不懂朝堂上的刀光剑影。只盼着仲父,莫要忘了昔日之诺……”
她话说到一半,猛然顿住,意识到自己失言,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吕不韦的眼神微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放下茶盏,语气沉稳而郑重:“太后请放心。不韦受先王托孤之重,必当殚精竭虑,辅佐大王成就不世之功。任何胆敢觊觎神器、动摇国本者,不韦……绝不容情!”
赵姬沉默了。她知道再多言也无益,反而显得失了身份。
“臣告退。”吕不韦起身,再次行礼,正欲转身。
“等等。”赵姬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种异样的慵懒和魅惑。
吕不韦脚步一顿,缓缓回身,看向赵姬。
只见赵姬不知何时已从榻上微微支起身子,锦衣滑落。她脸上那份太后的威严和母亲的焦虑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展露的风情,眼神迷离,似嗔似怨地看着他。
“夜色尚早,仲父何必急着走?”她声音轻柔,“本宫这甘泉宫,虽不及相邦府热闹,却也清净。今夜月色正好,不如……留下来陪本宫说说话?”
冬儿早已屏息敛气,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殿门角落的阴影里,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尊石像。
吕不韦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心中掠过一丝厌烦,但面上依旧保持着臣子的恭敬与距离:“太后体恤,臣感激不尽。然国事繁冗,诸多要务尚待臣亲自处理,实不敢耽搁。夜深露重,太后亦请早些安歇,保重凤体。”
他语气平和,却斩钉截铁,没有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
赵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那双原本迷离的凤目中,魅惑迅速褪去,涌上的是被拒绝的难堪、屈辱,以及更深沉的怨恨。
“好,好一个国事为重!”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讽刺,“相邦真是大秦的擎天之柱,本宫……佩服!”
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吕不韦,不再看他。那枚一直被她握在手中的玉蝉,被她狠狠攥紧,冰凉的触感也无法平息她内心的怒火。
吕不韦没有再多言,只是再次躬身一礼,然后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甘泉宫。
赵姬维持着背对的姿势,身体微微颤抖着。屈辱和愤怒像是毒蛇一般啃噬着她的心。
许久,她才缓缓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冷冽,甚至比之前更加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