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甘罗特意找到吕不韦,言辞恳切地表示,自己虽年幼,但也博览群书,愿为《吕氏春秋》的编撰尽一份绵薄之力,尤其对纵横家言论颇有心得。吕不韦见他主动请缨,且言之凿凿,心中亦是欢喜,便笑道:“好,有志不在年高。李斯今日会来府中商议编撰细则,你便与他一同议议,也让他看看我大秦神童的风采。”
午后,李斯依约来到相邦府。吕不韦特意将议事地点安排在了一处雅致的偏厅,吕娥蓉亦在座。甘罗早已等候在此,见李斯进来,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目光炯炯地打量着这位近来声名鹊起的楚人。
寒暄过后,甘罗便迫不及待地发起了“进攻”:“李斯先生,晚辈听闻先生欲以儒法为骨,兼纳百家之长编撰《吕氏春秋》。晚辈不才,对纵横之术略有涉猎,不知先生以为,纵横家之言,于这煌煌巨着之中,当居何位?其精髓又在何处?”
这小子,果然是来者不善!李斯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对这位历史上十二岁便拜为上卿的甘罗,也颇有几分兴趣。
“甘罗小先生客气了。”李斯微微颔首,
“纵横家者,审时度势,权衡利弊,以言辞为刀兵,折冲樽俎,使不战而屈人之兵,亦是大才。其精髓,窃以为在于一个‘变’字,因势而变,因时而变,因人而变,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甘罗眼中精光一闪,追问道:“先生所言甚是。然则,苏秦合纵六国,张仪连横破纵,皆极尽权谋之变。先生以为,此二人之术,孰高孰下?其成败关键,又在何处?”
这问题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机锋,意在考较李斯对纵横家权术的理解深度。李斯淡然一笑:“苏秦、张仪皆为一时之俊杰,其术无高下之分,唯时势不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罢了。然,纵横之术,若只重权谋机变之‘术’,而忽略其所依附之‘道’,则易失其本心,流于诡诈。
譬如建瓴水,若无高屋为基,水势再大,亦难覆盖广远。纵横之术,若无国家大义、天下苍生为念,纵能取一时之功,终究难成大道,甚至反噬其身。”
此言一出,甘罗小脸微微一滞。他自幼聪颖,于权谋机变之道一点即通,平日里也颇为自得。李斯这番话,却如当头棒喝,点出了他平日里未曾深思之处。他过于追求“术”的精妙,反而忽略了“道”的根本。一时间,他竟有些语塞。
吕娥蓉在一旁静静听着,美眸中异彩连连。她本以为甘罗会以其辩才让李斯稍落下风,未曾想李斯寥寥数语,便点破了纵横之术的关隘,直指核心。她看向李斯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深思与认同:
“李斯先生所言极是。术为用,道为体。若无大道为基,纵有千般巧妙之术,亦不过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甚至可能沦为祸乱之源,诡谲难测。”
甘罗毕竟聪慧,很快便领悟了其中深意,他站起身,对着李斯深深一揖:“先生之言,振聋发聩,晚辈受教了!”李斯见他能迅速反思,也不禁暗赞其聪敏。
吕不韦闻言,抚掌大笑:“好!好一个‘术为用,道为体’!李斯,你果然未让本相失望。甘罗,你小小年纪,能有此见识,并勇于正视自己的不足,亦是难得。今日这场小论,于《吕氏春秋》大有裨益!”
吕娥蓉亦是目含赞许,对李斯道:“先生之论,发人深省。小女子先前也只觉纵横之术在于辞锋机变,今日方知其体用之别,大道之要。”
甘罗此刻已是心悦诚服,再无半分先前的试探与傲气,对李斯躬身道:“先前是晚辈孟浪了,还请先生海涵。先生既已点明纵横家之精髓与大道,不知在《吕氏春秋》的‘十二纪’、‘八览’、‘六论’之中,先生预备如何安放纵横家之学说,使其既能彰显其用,又不失其正?”
李斯见甘罗已然虚心求教,便也不再藏私,正色道:“《吕氏春秋》旨在囊括天地万物古今之事,百家之学皆有所长,亦有所偏。纵横之术,其‘审时度势’、‘权衡利弊’之智,可入‘八览’中‘审应览’、‘审度览’;其‘折冲樽俎’、‘不战屈人’之能,可于‘六论’中‘不侵论’、‘士节论’中有所体现。
然其核心之‘变’,则需与儒家之‘中庸’、法家之‘定分’、道家之‘无为’相结合,使其变而不乱,动而有法,方为正道。具体篇目,我已有初步构思……”
接下来,李斯便将自己对《吕氏春秋》整体框架的构想,以及对各家学说如何取舍、如何融合,娓娓道来。他不仅有宏观的架构,更有细致到具体篇目如何编排、核心观点如何提炼的方案。时而引经据典,时而以史为鉴,其知识之渊博,思路之清晰,令在座之人无不叹服。
吕不韦更是频频点头,眼中欣赏之色愈发浓郁。原先他虽有编撰此书之雄心,但具体如何落实,诸多门客也曾献策,却总觉有所欠缺。今日听李斯一席话,只觉豁然开朗,心中那模糊的蓝图瞬间变得清晰无比。李斯不仅补全了他设想中的诸多缺漏,更在结构与深度上远超他的预期。
甘罗听得如痴如醉,时不时点头,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他发现李斯所言,不仅逻辑严密,且极具前瞻性,许多他之前只是隐约感觉到的问题,李斯都给出了清晰的解答和完善的方案。
吕娥蓉更是芳心剧震,她自诩博览群书,亦参与过相府诸多文书的整理,却从未见过如李斯这般,能将如此庞杂的知识体系梳理得井井有条,且立意高远之人。不知不觉间,日已西斜。吕不韦一拍大腿,朗声道:
“妙哉!李斯,你这番见解,让本相如拨云见日!《吕氏春秋》有你主持,何愁不成万世经典!”
他转向甘罗,“甘罗,你先前所言极是,你虽年幼,然聪慧过人,便随李斯一同参详,多学多看,将来必成大器!”
甘罗恭敬应道:“谨遵相邦钧命,晚辈定当竭力辅助李斯先生,不敢懈怠。”
李斯则趁热打铁,躬身道:“相邦谬赞。编撰《吕氏春秋》乃旷世盛举,非一人之力可成。斯有一不情之请,望相邦恩准。”
“但讲无妨!”吕不韦心情极佳。